和珅的公子丰绅殷德今天刚满二十四岁。他正在为母亲冯氏守制。年前,他想着把“润圃”改成清圃、寒圃、孤圃之类的号,以便人们提起时,马上就想到他茕茕在疚的哀毁,而年底许多事都要他操心,改号的日子迟迟还没有选定。
现在他面前摆着一摞贡单,遵照乃父吩咐各省督抚、布政使、盐政、织造、税关监督年底进呈内务府的贡品,要他挑选一些送给公主。
“宣窑青花瓶一件,玉宴碗一对,玉九龙尊一件,玉花燻一件,玉观瀑山子一件,霁红胆瓶一对……”他心不在焉地翻看着。
“霁红胆瓶”,他心里动了一下,“额娘的名讳也占个霁字……”他的思绪飘荡起来。撇下了贡单,他起身走到明间门口。
天空昏暗,雪在月台上飞舞。宽阔的庭院里只有两棵树,树叶落尽了,湿漉的枝杈突兀着。
丰绅殷德茫然地站了一会儿,让小厮把贡单送回西院,转身向后门走去。
后门和公主居所的垂花门隔了一条夹道。虽然两座院落紧连着,平时要门上通报公主才能召见他。
今天门上的太监换成了两名衣着簇新的小丫头,眼瞅着额附从延禧堂后门出来,她们跪下喊:
“额附新春新喜!”
“额附吉祥如意!”
话音未落,丰绅殷德已经进了门。她俩仰起小脸,眼巴巴地笑着一齐伸手。他也笑了,掏出两个一两重的银锞子赏给她们。
“额附来啦!”两人谢了赏,冲院子里大声嚷着。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出来迎接,他只好冒雪进了院。背后俩小丫头叽叽咕咕地捂着嘴偷笑。
甬道上撒着“踩岁”的松树枝、芝麻秸秆,踩上去嘎吱作响。甬道两旁几棵树上挂了许多牛角、羊角小宫灯,空地上还围了几处篱笆,丫头们在里面种了花草。这时,几株梅花傲然孤寂地立在雪色昏光里。
正殿灯火通明,温香扑面。摆放着鎏金珐琅大火盆、大铜脚炉,十多个彩漆描金的食盒排成两行。
和孝公主和十几名丫鬟在准备果盘,苹果、红萝卜刻了“连年吉庆”“岁岁平安”“新春新喜”,红皮白字,十分好看。
公主长瓜子脸,眼睛明亮、清澈,细长身材,几乎是乾隆帝年少时的翻版。身穿了素洁的银鼠皮出锋袍褂,衬得她越发白皙俏丽。
她正在攒着果盘,见丰绅殷德进来行礼,顺手递了个苹果给他:“额附来啦。”丰绅殷德刚接在手里,不妨一只手伸来,从嘴边把苹果抢了去。
“驸马爷,先尝个南花园的萝卜吧。昨儿立春,您老也没能来!”公主身边的若雯笑吟吟地塞给他萝卜,四名头等丫头都放下了手里的活儿。
“驸马爷,今儿咬春也不晚!”。“萝卜顺气儿!”她们自打娘胎里就是公主的奴才,不管什么相爷府、驸马爷,夹枪夹棒的损了丰绅殷德一顿。
自从去年纳娶小妾,丰绅殷德和公主之间有了隔阂。守制在家无所事事的他向父亲请缨,亲自操办年节事宜,按军令行事。
他自己和上千名充当杂役的步军衙门士兵都忙得团团乱转,除了昨儿晚间守岁,这一阵子一直没到公主跟前点卯。
好在不是头次挨她们挤兑。丰绅殷德嚼着萝卜,趁个空档抢了公主手里的果盘就走。
“嗳——”公主喊道。
“让她们停了,奴才有喜事禀报。”他站下身,回头对公主笑着说。丫头们安静下来。公主坐回黑漆嵌螺钿罗汉床,让丰绅殷德也坐下。
“过了节为太上皇九十万万寿筹备大典,公主那件宝贝派上用场了。”丰绅殷德兴冲冲地说。
他端起炕桌上的茶碗啜了一口:“昨儿听奴才父亲说的,太上皇已经委了他老人家做总统筹。”
九年前太上皇八十寿诞,和孝公主亲手抄写了《无量寿经》。每天晨昏诵读,到九十寿辰恰是七千三百遍。也是在这一年,她下嫁到了和府。和孝公主的思绪一下回到了未嫁时。
秋风飒飒,天空高远,她跟随父皇去热河木兰秋狝。青骢马奋蹄疾驰,哨箭声尖利入云,银盔银甲在阳光下闪着光芒,威武英秀的她射鹿献给父皇。
京华初春,林绿柳青,烟笼西山,后海波光闪动,她女扮男装明亮清媚,跟随微服私访的父皇逛龙华寺……
她甚至想起了幼年,父皇满脸笑容,一边亲着额头一边巴结,说:“你若是男儿,朕的皇位就传给你。”……
看眼前的丰绅殷德,她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这不还有些日子嘛,你就满世界嚷嚷。”公主淡淡地说。她心里挂念着父皇,又问道:“你父亲回府了?这时候也该去西院了。”
“奴才去看,去……”丰绅殷德疑心公主真生气了,起身支吾着。
他后悔没带一名小厮来,也好支使去西院瞧瞧。这时旁边的丫头们说:“主子,金顶轿已经备好了。”
“咱们伺候主子起驾。”
见她们帮自己解了围,丰绅殷德走到门口等公主。
此时西院一路中门大开,处处亮着路灯、角灯,飞雪缠绕着灯影,爆竹声连绵不绝。和府上下仆人穿戴一新,站在路边恭候主人回府。
嘉乐堂里摆了火锅宴——和珅两次承办千叟宴的得意之笔。最近的一次是太上皇禅位,宁寿宫皇极殿三千余人,火锅一千五百五十只,花费上百万两银子,盛世景象登峰造极。
公子丰绅殷德,和孝固伦公主迎接着和珅,众多侍妾另在一处。和孝公主自小见和珅跟在父皇身边,并不同他讲许多皇家规矩,这也是和府另一特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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