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睡前,我想起母亲,她老远老远地正在为我操着心。想起小时候为了手指上的一根小刺,我怎样向她哭喊。今天,我就是戴上荆冠也不会忍心让她听见我的呻吟。
——陈冲九十年代散文选
母亲如今还常是隐隐内疚:让八岁的陈冲照管她们兄妹的生活。自然是不得已的,但凡有一点办法,当妈妈的也不忍心撇下十岁的陈川和仅仅八岁的陈冲。
先是保姆被辞退。在那个到处“无产阶级”的环境中,雇保姆几乎是桩罪过。自外公去世,陈冲的家长但求最不引人注目地生活下去。
紧接着,外婆史伊凡随她单位的“五七”干校离开了上海。一去几百里。
然后轮上了在医学院执教的陈星荣夫妇。这是没有商量余地的,毫无选择的。
母亲把孩子们叫到面前,留下生活费和许许多多叮嘱——煤气要这样开,电插头是那样的用法,米饭该煮多久,面条什么样叫熟了。教诲、示范,眼里仍是浓重的焦灼与不忍。
八岁的陈冲懂得妈妈的眼神,她把握十足地说:“我会的!我知道怎么烧饭。你们放心走好了!”
父母是在暴烈的太阳中被大卡车载走的。一卡车的人在锣鼓声中大声唱歌。唱得很齐,听上去快乐、劲头十足,像是一车成年人要去过少先队的夏令营。而每人的眼神却告诉了他们真实心情。没一个父亲或母亲不焦虑,不心碎——就这样撇下了还未成年的孩子。而谁家的孩子,都不像陈冲兄妹这样年幼。
陈冲开始管理柴米油盐了。几天后,哥哥陈川便开始嚷:“我不要天天吃冰棍,我要吃饭!”
妹妹感到奇怪:这么热的天,还有比冰棍更好吃的饭?她不理睬哥哥的抗议、埋怨,每天照样用一只广口保温瓶从街口拎回满满一瓶冰棍。一个月的柴米油盐钱开销在冰棍上,半个月便完了。八岁的小管家意识到长此以往是不行的。
饭是做了,竟也做得颇像样。陈冲连学带发明,有了一套自己的食谱。“面拖带鱼”是她那套食谱中的高档菜,陈川看见这道菜便摩拳擦掌:“今天菜好嘛,有面拖带鱼!”
提了筷子便朝顶肥厚一块叉去。一口咬下来,陈川瞅一眼“带鱼”脸困惑了。
“没鱼呀!全是面啊!”他说。
妹妹说:“再咬两口,就有鱼了!”
陈川咬到最后,出来小极了的鱼尾巴。
陈冲笑起来.说:“谁让你贪,拣大块的!大块的是我骗骗你的!”
无论如何,哥哥还是得让妹妹把家当下去。因为妹妹毕竟是能干的,刚强的,爱负责任的。她会很早起床,提篮子去菜场,在饶舌的妇人中挤出了位置。陈川在这方面自愧不如。
既是妹妹当家,就得服妹妹管。陈冲做好晚饭,一脸一头的汗扒到窗台上喊:“哥哥,回来!”
陈川便知道开晚饭了。玩得又累又饿的他立刻往楼上跑,玩热时脱下的衣服全扔在地上,也忘了捡。妹妹总是奔下楼,一件件替他捡回来。
小兄妹就这样生活着,不断写信告诉在远方牵肠挂肚的父母:“我们一切都好。”
信上从不写他们如何在夜晚想念外婆,想念父母而掉泪。也不写他们惟一的安慰是那只饼干瓶——陈冲把它放在枕边,常是嚼着糖、饼干,哭着哭着便睡着了。
连陈川发生那么大的事故,他们都瞒住了父母。陈川是少年体校的划船运动员,一天,他结束训练回到家,告诉陈冲他的胳膊疼极了。
陈冲检查了伤处,并不见伤口,只是一大块血肿。她的诊断是“问题不大”
陈川说:“怎么会这么痛?”
陈冲想一会儿,跑到一家药房,买了一瓶“补血糖浆”气喘吁吁跑回来,督促哥哥把它喝下去,她很有经验似的把道理讲给哥哥:“你看,你这里是内出血,所以我要给你好好地补血!”
哥哥听信了妹妹——因为实在没其他人可听信,便把糖浆喝了下去。
陈冲又翻抽屉,找出所有的肉票,决定全把它们用了,给陈川大补一场。糖浆和肉都补了进去,陈川的疼痛却有增无减,血肿也愈发可怕。
陈冲听见陈川夜里痛得直哭,也开始慌了。她找来一位邻居,那邻居一看便说:“很可能是骨折。”
医生的诊断果然是骨折。
医生看着这个把哥哥送来就诊的小姑娘,问:“你几岁了?
陈冲说:“九岁。”
医生对着消瘦的小兄妹瞪大了眼,又问:“你们家大人呢?”
陈冲答道:“五七干校。”
医生再次看看他俩,他们不仅瘦,而且面色黑黄“那谁照看你俩的生活呢?”
陈冲说:“我。”
医生这一惊吃得可不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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