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可不小。不知该说什么,并且也明白说什么都不该。说“五七干校”胡闹、无人道、连个成年人都不允许留下,当然不可以。滥发同情、滥发批评都是要触犯某种“网”和“线”的。那么说孩子们的父母太忍心,太不负责?更不能。任何家长撇下自己的孩子都是出于绝对的无奈。
医生苦笑,叹气,替陈川打上了石膏。
陈川不再去少年体校锻炼了。陈冲留意哥哥脸上的阴沉,她懂得这次不是因为疼痛。她知道哥哥心情不好的原因。
“哥哥,要是你不去锻炼,会被淘汰的,是吧?”
陈川不吱声。他一向比妹妹话少。
“淘汰是件很可怕的事。”陈冲又说。
少年体校也好,少年宫绘画组也好,对少年们都是一种保障——将来可以凭一技之长不下农村。陈川迷恋画画,他可以步行一个多小时到西郊公园去画动物写生。而参加少体校的划船队,却不完全出于兴趣。是为了那个保障——假如他能成为一名职业运动员,插队落户就可被免除了。
陈冲完全懂此刻的陈川。她说:“一定不能让他们淘汰你——你应该坚持锻炼!要我是你,我肯定照样去锻炼,肯定不让他们淘汰我!”
陈川知道妹妹的好强和倔强“淘汰”这样的字眼她绝不可能接受。然而带伤锻炼是困难而疼痛的,陈川咬牙坚持。他不想让妹妹失望。
母亲从干校回来时,兄妹二人都明显地瘦了许多。陈川的胳膊尚打着石膏,陈冲的满嘴牙齿化脓,腮上一边鼓一个大包。
母亲心疼得泪汪汪。
听说陈川骨折后仍在妹妹怂恿下天天去体校锻炼,母亲吓坏了,斥责陈冲“瞎做主张”、“出馊主意”她马上把陈川领到医院,而那位骨科大夫说:“没想到这么快就全长好了!幸亏你坚持活动。”
母亲意外极了。
陈冲的牙病却很费了一番周折。牙周的脓肿已相当严重。牙科大夫摇着头:“哎呀小姑娘,怎么可以嘴里嚼着饼干就睡觉了呢?”
母亲不语,满心疚痛。兄妹俩人的信上从未提过他们吃的这些苦。九岁当家的女儿从未抱怨过一句日子的艰难与孤单,这么个懂事、刚强、从不怨艾的小女儿。
母亲守在牙医的椅子边。陈冲一声不吭,疼得厉害时只是将身体耸一耸,偷觑一眼母亲。
母亲的疚痛还因为她能给孩子们的实在太少。她和丈夫的工资都不高(医学院教师都属于中薪阶级),家里被一次次洗劫后,生活水准更是逐渐下降。她也常想为女儿添置些衣服——毕竟是个女孩子,并是个长相那么可爱的女孩子,但她不得不打消念头。有次她为陈川买了套新衣,是套草绿的仿军装:陈川把它穿上身时,陈冲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哥哥,神色有嫉妒,有委屈,更多的是对顿时神气起来的哥哥的欣赏。
妈妈注意到女儿,轻声对她说:“等哥哥穿不下了,就是你的了。”
陈冲马上笑了。似乎她已有了预定的所有权。从此她便盯上了陈川,见他弄脏了膝盖和袖口,她会心疼地叮嘱:“你穿得小心些呀!别把它穿脏了呀!”
有时陈川和男孩子们去玩球,或参加学校的义务劳动,陈冲会对哥哥嚷:“今天你不用穿这么新的衣服!你穿那套旧的吧!不然钩破了怎么办?”
还有些时候陈冲嫌哥哥长得不够快,生怕这套军装不等他穿小就被他穿坏了。
母亲在这种时候总是边笑边感到心里不是味。
还记得那些个冬天的早晨。陈冲不肯起床,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我还没决定穿哪件衣服去上学。”
母亲被她弄得哭笑不得,说:“你一共只有两件衣裳!”
陈冲便躺在那里自语:“军装、小娃娃装——我穿哪件呢?”
“好啦,只有两件!”妈妈说。
“你说我穿哪件?军装,还是小娃娃装?”陈冲真的像是颇伤脑筋地做选择。似乎仅仅这两件就够她享受这种选择的快乐,抑或选择的为难。
她却从来没主动向母亲提出买新衣的要求。一个多么宽宏、体贴的女儿。母亲想着,将陈冲从牙科椅上扶下来。她已痛得满头大汗,嘴却严峻地抿着。
母亲在女儿的脸上看到一种虚弱,那是被疼痛消耗的。
护士们拍着陈冲的头,说:“这个孩子好,不哭。其他孩子一进这里就哭!”
陈冲仍是严峻地抿着嘴,礼貌地看她们一眼。
母亲雇了一辆三轮车。车上了马路,见陈冲仍是愣愣的,母亲悄声地对她说:“好了,现在没人了,你要哭就哭吧!”
陈冲这才“哇”的一声哭倒在母亲怀抱:她放开喉咙,伏在母亲胸襟上哭得酣畅淋漓,直哭到母亲衬衫被她的涕泪濡湿一片。她似乎不只为治牙的疼痛而哭,母亲懂得,她泪水中还有许许多多的其他元素。这一会儿,九岁的她不必刚强,不必独当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