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老爷、二姨太太尝尝。”吴双盛两盅六分满的粥,恭敬地递上。
敖敏轩尝了一口。“嗯,福婶终于抓住清粥的诀窍了。”
“老爷,是鲜鱼炖粥嘛!咦?怎没鱼肉?敢情福婶偷吃了?又怎么叫任我遨游?”
“不,加了鱼肉反而使粥变得混浊,坏了整个味道。至于这名嘛,也难为福婶想得出来,人在茫茫大海中会迷失方向,鱼儿却是自由自在,这汤头用的是鱼汁熬成,和在粥里入口,全是鲜味儿,岂不是任我遨游?”
以为这敖家老爷不过是一身铜臭的商贾,想不到居然是性情中人?吴双忍不住偷瞧他两眼,心中有些惊异。
宋明珠赶紧顺着敖敏轩的话语。“想不到福婶钻研菜色,竟也变得这样有学问,丫头,这第二道粥又是什么?”
“是富贵逼人。”
敖敏轩尝了一口,嘴角泛起笑容。“好个富贵逼人。”
“是鲍鱼粥吗?”宋明珠犹豫的看向敖敏轩。“怎么味道似乎特别鲜呢?”
“福婶当咱们府里随处拿便是鲍鱼,这精华全熬入米粒里了,不知用了多少颗鲍鱼呢,果然是富贵逼人。”
吴双因敖敏轩的识货而微微一笑,原本先入为主以为他是个俗商的看法,缓缓的在心中做了修正。别看这小小的一瓮粥,是她不当一回事的猛将鲍鱼丢入炖锅内,才熬出的呢!“老爷、二姨太太,这是第三道粥。”
“哎呀,起锅这么久,这粥却还冒着热泡呢!”宋明珠惊喊。
“是,这道粥叫东坡瘦竹,怕老爷、二姨太太烫嘴,先盛了搁着,等用过鲍鱼粥正好赶上合用这道粥。”
“东坡瘦竹?咦?这粥里有料,是竹笋粥?”
“不,二姨太太,竹笋只是陪衬,东坡瘦竹取自苏子瞻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又苏子瞻自创东坡肉以猪肉为食材,故这粥实以肉味为主,口味稍重些。”
敖敏轩的人生里,从不曾正眼瞧过女人,此时双目忽然投向眼前这位娇小的人影,而吴双也适巧抬眼。
好一对灵活会说话的大眼!“福婶整日柴米油盐,并不识字,何时会风花雪月?想必是央什么酸儒弄些稀奇古怪的名目,你小小年纪能清楚明白这些名堂,说得合情合理,倒也难得。”
好一位相貌堂堂、威严并济的大老爷!但听听他说了什么?竟说她是酸儒?吴双心中冷笑。
“老爷,”宋明珠顿觉脸上增光,大姨太太的身边人,可从来不曾被老爷称赞过呢。“这”惨了,丫头唤什么?“只是个小丫头,您别宠坏了。”之后,她转向吴双。“丫头,老爷夸着你呢,还不快谢恩?”什么?还要谢恩?吴双垂下眼眸,掩饰心中的不快。“谢老爷。”
屋外李总管的声音响起。“老爷,今儿个与关家主子有约,现在就得启程了。”
“行了。”敖敏轩起身,收回视线,脸上仍是一副令人望而生畏的神情。“我这就来。”
“老爷”
他正要离席,怯怯的细声阻止了他,立刻不耐地微露愠色。
宋明珠及大丫头们惊悚地抽气。“丫头,快住嘴,你的规矩呢?平日是怎么教你的?”完了、完了,才一转眼,这丫头就给了她天和地的落差。
“禀老爷、二姨太太,这第四道粥主健脾、养胃、润肺,方才那三道粥,口味渐重,请老爷这第四碗粥多少喝上两口,润润肠胃。”
敖敏轩严厉地盯着眼前这不知死活的丫头,他最厌恶女子自作聪明,方才不意脱口而出的赞赏,显然让这丫头以为就可以飞上天了。
瞧她现在垂眸卑微,一副恭敬的模样,可不知怎地,他知道她其实一点也不害怕。这倒是奇了,一个小丫头竟然比商场上的那些老狐狸还镇静,难不成她是初生之犊,所以还搞不清楚他是头猛虎?
“名目呢?”他又落坐,嘲讽地考她。
“浑然忘我。”
“大胆!”他拍桌轻喝。“瞧你小小年纪,竟如此不知羞?”
吴双怔怔地抬眸,奇怪地瞧敖敏轩一眼,他愕然发现那对眼瞬间点亮了她的五官,使她整个感觉活了起来天然的美景!脑袋一晃而逝的念头使他不悦的皱眉。
“苏子瞻是不知羞之人?”她语气里透着不解。
“还狡辩?跟苏轼又有什么关联了?好,我倒要听听你怎么解释。”
“苏子瞻有云身心颠倒不自知,更知人间有真味。岂不是浑然忘我?!”
“你”敖敏轩一时语塞。“哼,又是那酸儒卖弄的学问?我知道苏轼是个美食者,也就是说这道粥又是出自于他?”
吴双点头。“黄豆提浆辅以无锡贡米熬成的粥。”她淡淡地叙述出处。
敖敏轩不再废话,取碗喝了两口。入口的清甜香味,霎时将他口中仍余留的肉味沈淀下来,只剩下清爽。“李总管进来。”
宋明珠与身边四大丫头对望,忐忑不安,怎么会这样?不过是吃个粥而已呀!瞧老爷一脸肃穆,唉唉唉,她狠狠瞪那始作俑者,这死丫头害苦她也。
“老爷。”李总管拱手微微屈身。
“福婶的薪俸多少?”
“灶房连她共八人,全由她张罗,月俸四十两。”
“嗯,下个月起多加十两。”说完他起身离去。
“是。”李总管紧跟在后。
屋内骤然安静。
“死丫头!”宋明珠忽然发飙的用纤纤食指猛戳吴双的额。“你是怎么了?向天借胆,竟敢拦阻老爷?你存心吓死我啊!还有你们这四个丫头是怎么了?居然让个不受教的野丫头进房门,老爷这次没怪罪,可今后我的脸往哪儿搁?你们告诉我”
“太太别气坏身子了。”大丫头之一秋儿,赶紧上前轻拍宋明珠的背顺气。
“是啊,都怪福婶,”夏儿帮腔。“煮什么稀奇古怪的粥,还得照顺序侍候,这小丫头才进得了门。”然后她转向吴双。“双儿还不跪下。”
识时务者为俊杰,吴双乖乖地跪下。
“哼,福婶倒好,”也是大丫头之一的冬儿,冷冷地接腔。“吃了老爷的打赏,可这小蹄子怎么办?老爷最不喜多话的女子了。”
“我不要了,叫李总管撵出去。”
宋明珠恶声恶气的模样,完全破坏了平日所营造出的华丽气质,此时她是如此庸俗,吴双忽然发觉这女子一点都不美。奇怪?当初怎么会觉得她美若天仙?
“太太三思。”最长的大丫头春儿,冷静地沈吟。“这会儿将这丫头撵出去,反倒让李总管瞧太太心眼小,难保将来不在老爷面前嚼舌根,对太太反倒有疙瘩。”
“那你说怎么办?我瞧这丫头是越看越有气。”
“太太,”夏儿赶紧开口。“这小丫头老实,平日也不曾见她兴风作浪,可比喜儿好多了。她能懂什么?还不就是按福婶交代的办。依我说今后不如就让她专责清扫外头院子,跟着家丁种花养草,做这些粗活也够她瞧的了,再碍不着您的眼,可好?”
眼见四个丫头都点头赞成,宋明珠一时没了主意,也只好答应。“死丫头,还不死出去?今后别再让我瞧见你,滚!”
吴双毫不留恋地走出去,门外四个次丫头全惊诧地望着她,但谁也不敢这时上前与这灾星攀亲带故。
走向院子,喜儿忙迎上来,她不晓得屋里头发生的事,但灶房的阿铁正奉福婶之命,急寻吴双,因此鸡婆的赶紧告知。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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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脚才踏入后院,吴双便被英雄式的迎向灶房。
“双丫头,宝贝儿,福婶的福星,老爷的打赏我全知道了。今日多亏你了,赏钱事小,得老爷的认同是真。来,你们听着,今后在这灶房内,双丫头要什么给什么,听见了没有?”
众伙齐声答应。
吴双比较这前后两段天壤之别的待遇,不禁感慨万千。
“双丫头,怎么了?我听说老爷走后,二姨太太留了你在屋里好一阵子才放出来,她没为难你吧?”
“没,二姨太太怎会为难我?”吴双痹篇了福婶的利眼。
“唉,她果真为难你了”福婶叹了口气。“咱们府里面这两位姨太太的美是没得比,但就是心眼小些,不明事理外带相互争宠,在老爷面前是不敢,但台面下总免不了计较,难怪扶不上正室。她怎么罚你?”
“也没什么啦,不过就是随诚叔种花养草罢了。”吴双故作轻松。
“什么?那是男人的粗活啊!整日大太阳底下晒的,还尽碰些堆肥,早晚成个小黑炭;不行,我同李总管说去,不如你到我灶房来吧!”
“福婶,别。”吴双扯住埃婶的衣袖。“事情闹大了,大伙儿面上都不好看,二姨太太若丢脸,我以后日子更难熬,更怕万一被撵出敖府,那我可没银子还敖府先借我的一年薪俸。”
埃婶微一沈吟。“也对,喂,你们听见了没有?今儿个的事谁都不准说出去,别让双丫头难做人。”得到众人的允诺后,她又转向吴双。“阿诚我熟得很,我交代他关照关照你,让你少碰些粗活。”
“福婶,不用了啦。”
“就要,”福婶瞪吴双一眼。“这事你别跟我争,就这么办了!”然后她将吴双往外推。“去、去,别想再说服福婶,难道我不明白你今儿个遇上这档子事儿全是因为帮福婶的关系?哼,我虽没上过学堂,大字不认识几个,难道就不能学男人们讲义气吗?刘备、关云长、张飞,我也听过说书的讲桃园三结义的故事,你放心,有什么委屈尽管告诉福婶,哼哼,这敖府除了老爷外,我福婶还没怕过谁,就连李总管想嗑牙也得让上我三分呢!”
“哇,福婶,你这模样好像地痞老大,豪气万千喔!”
“啧,你还有心思取笑?回去吧,免得又让人抓住小辫子。”
“是,福老大。”吴双一抱拳,惹得福婶格格笑起来。
“就你这丫头不玩心眼,老让福婶开心,以后保你嫁个好夫婿。”
“福婶,”吴双俏脸映上一层羞赧。“胡说什么呀?不理你了。”
见吴双飞也似的跑离。“这丫头”福婶笑着摇头自语,步回灶房。“听说进敖府是因为卖身为婢一年,可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薄命的相,但愿这苦劫只是短暂的,否则这么贴心的丫头,岂不让人心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