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欢

煮些容易烂的食物来吃。稍后到了冬季，也可以借此物御寒一举两得。为了准备在小屋里度过寒冬，从初秋起她便在火车道一侧的小树林里拾些树枝柴火。邻居家的小孩在铁路边玩耍与她不期而遇。天真的孩子以为这是一项趣味游戏，便起劲的跟她一起拾柴。她在抬头的瞬间看到小小的孩童蹒跚而步的情景内心腾升起一片温暖，不久她也将有个孩子陪伴在身边，需要她的照顾需要她的爱护。她小小的身体忽然充满无穷的力量。

    那是一个秋日里飞叶漫天的下午，天晴日朗。她在小院子里晾晒衣物，天边忽然传来火车急刹车与铁轨发生磨擦的嘶鸣，尖锐的鸣叫像一把刀刺穿了耳膜，眼皮莫名的暴跳。她预感不妙，沿着小道一路追到屋后的火车道。一群人围着满身鲜血的孩子，她跑过去看平日里蹦蹦跳跳的孩童安静的躺在血泊里。他头骨破裂，四肢像断了丝线的玩偶。脸部却完好无损，小嘴嘟起像正有话要说。她惶恐的说不话，有一股气自胃底涌上来。她手脚发软不能控制呕吐起来。

    从那一刻起，她便有了一个决定。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有相同的命运。

    隔年初春，她产下一子。当婴孩哭泣着被剪断与母体相连的脐带，她忍痛挣扎着说，抱来给我看看，抱来给我看看。护士为了安抚她的情绪抱到她眼前，她来不及清晰地看清楚孩子的模样，婴孩便被抱上桌子上擦干血，一上称，只听护士说“六两重”

    她忍不住痛哭起来。

    前夫抱走孩子之前，来病房探望她。

    他穿黑色的西装，袖口被污渍蹭的油亮。他老了。头顶毛发稀疏，眼神涣散。脖子上的皮肉一层层搭下来。她愣眼望过去以为是同房间产妇的家属。可见他一直站在那不动，许久才辨认出他的脸。

    她轻轻地说，请好好照顾他。

    前夫抬起头，他的眼神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试探的抚摩她的脸。她疲倦的闭上眼睛，无声的抗拒迟来的关爱。过了许久，只听他说，我会的。

    她现在仿佛还能听到前夫轻轻的应允，她是相信他的。尽管伤害过她，前夫总还是个老实人。他家中经济殷实有能力将一个孩童抚养成人。他们会给他最好的食物衣物，给他最好的教育最周到的关爱。他们当初并没有找错人，她胜利了完成了他们求子心切的愿望。她功成身退，此刻连恨也懒得施舍给她。

    她没有得到探访孩子的权利。据说事后不久前夫便再娶。对方是没有生育能力的家庭教师。一切这样尽如人意。对方希望她能够放弃探子的想法，因为新任妻子会将他视如己出，一辈子隐瞒真相。他们会出一笔可观的费用买一家和睦美满。一双双眼睛盯着她，希望她做出令他们满意的决定。

    她沉默很久，忽然说，我想见他一面。

    大家面面相觑。

    我只想见一面，就一面。她的声音几乎是央求的。

    她得到了完成最后心愿的权利。代价将是看过儿子拿了钱之后永远消失在这一家人的面前。要像从没来过那样悄悄离去。要像昨夜吹过的一场春风那样，被夏季永远的带走。她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慷慨，也接受了这笔可观的补偿金。说她卖孩子也好，说她心肠歹毒也好。她都不在意。毕竟要生存下去，没有一点钱是不行的。

    去见儿子那天是七月的最后一天。刚刚下过雨，整个城市还沉浸在潮湿的空气当中。她散下一把长发换上淡蓝色的长裙，在人头攒动的街头等待。明眸皓齿的她此刻看过去像一位正在等待约会的少女，期盼的双眼楚楚动人。不久她的约会对象到来，对面一直凝视着她的卖冰棍的大姐惊讶的发现原来该位少女已为人妻母。只见那婴孩一张粉嫩的小脸嵌着一双大眼睛，像阴天里的小太阳。

    她抱起他，脸贴着脸亲密无间。

    她对前夫说，谢谢你。

    前夫抬起垂着的头，两眼擒着泪水。他刚要说话，突然听见街的另一边有人叫前妻的名字。

    他望过去。一白衣白裤的男孩从街角跑了过来。他一脸灿烂的笑容，眼里是无限惊喜和怜爱，他说你好吗，我们好久不见啦。

    她的脸上就在那一瞬间发出了光彩。她看着他，不相信还会再次遇见。像走错了时光隧道，一不小心又在时间的路口相遇。

    电光石火间，她的前夫明白过来。他惊讶地看着高大俊朗的小伙子，仿佛看到了一直苦苦纠缠着他的答案。一对年轻俊美的少男少女面对面，目光交错，整个世界都被遗忘在后面。

    你结婚啦，他说。还有孩子了，时间过的多快，是不是。

    她突然从梦中被叫醒，一下子想到了身在何处。可是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

    孩子真漂亮，和你一样。他一扬嘴角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恩，是的。她陪着他笑，却满腹心酸。

    怪不得每次同学聚会都不见你，原来忙着结婚生子去啦。他伸出手去逗她怀里的婴孩。那小宝贝张着小手抓到他的手指头就要往嘴里送，逗的他咯咯得笑。

    好了不跟你多说了，我得走了，祝你们一家幸福。

    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没等她说再见，便跑到对街去了。那里正有一妙龄少女嘟着嘴抱怨地等待，稍后男友要哄半个小时才会笑逐言开。

    她忽然明白原来自己用人生中最好的时光完美的祭奠了一夜之间犯下的错误。

    她抱着将要离她而去的孩子，傻傻的愣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