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

摆摆手示意他们快走。我走出电梯，看到了神色阴晴不定的她。

    我鼓起勇气走过去，被她拦住。

    她说，能谈谈吗？

    我要回家。我回答。此时此刻仿佛是我做了愧心事。

    那我送你一程吧。

    这句话没有寻求的意思，她立刻开过车，打开车门，帮助我决定要走的路。

    坐上她的蓝色宝马，舒适的坐垫使我整个人都塌陷了下去。往日青天白日黄沙漫天的世界变成了一副美景，凝固在车窗上。精神饱满的保安员似乎恰准了这辆宝马离开的时间，他守侯在门口，给了我们一个象模象样的军礼。

    是的，走着的人和坐着的人是不同的。坐着的人享受对方卑躬屈膝的尊重，而走了一辈子的人想坐着跟人说话，就只有掐断双腿。

    车开出市区，沿着国道一路飞驰。我说，我的家不在这。她哼一声冷笑说，你不要装傻，我可以给你钱。

    我钉在座位上，转头看她的脸。高高的鬓髻松懈下来，几屡碎发层层搭落，跟随窗外呼啸的风飘扬。迟暮的阳光铺天盖地，茫茫的郊外柳树荫荫，如果没有什么具体的烦恼，是可以停下来好好欣赏一番。

    我忽然说，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

    可是她不相信，不行，你必须走，你不能留在公司。

    她忽然刹住车，我来不及坐稳，胳膊撞在车门上。我忍住疼痛，大声质问她，为什么呢，事实上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你跟我不一样，你什么都没有，你可以重新开始，而我不能！

    她红的眼睛望着我，我们二人像在认真的对望同一块镜子。

    我的房子我的车，它们来之不易，你懂吗？她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你听着，我会给你钱。你要听我的话，你只有这一条路。公司里没有人会相信你，没有。

    她打开车门，命我下车。我站在人烟稀少的国道上，困惑地望着她。她说你明天不用上班了，我会把钱汇入你的帐号。

    她开动引擎，车缓缓启动，箭一样飞梭而出。我站在绝尘的黄土中，看那蓝色的宝马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拐弯的山道里。深深的悲哀排山倒海向我逼来，为什么是我，在茫茫人海中遇见了她的人是我。我抬起头仰望苍穹，夕阳的降落使天空碎裂，死一样的寂静。

    忽然一声巨响唤醒了我，玻璃破碎飞溅的声音针一样扎透我的耳膜。我一路寻声找去，果然在不远处的山角看见了一辆车头扭曲的蓝色轿车，它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炎炎一息的躺在路边。

    心惊肉跳的我发现了车里的陶经理，她满头是血，整个人虚弱的趴在方向盘上，嘴里喃喃地叫着救命。我打开变了型的车门，准备把她拉出来。

    她指着一旁的皮包，示意我报警。

    我从包里翻出手机，刚按下第一个号码，就停了下来。

    我家乡的爹妈正守着一亩三分田过日子，他们的女儿几经波折才坎坎坷坷地留在城市里，求神拜佛才能留在华夏里幸福的做牛做马。然而这个女人的一句话，就要我重新开始？我为什么要重新开始，我为什么要救她呢？

    我丢下电话，抛弃她和她的宝马车，转身离开。

    她的神智模糊，知道我要走了，嘴里仍旧恬不知耻的念叨着救命。

    这个丑恶的女人。

    一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我站住。

    没有错，我想变成她。我曾在无数的夜晚对自己说，你的将来一定会飞黄腾达。那些曾经欺辱过你的同学，那些曾踩在你头上的人们，你终于会有一天风光的出现在他们面前。你不能对不起在大山中苦熬了整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她曾抓着退学通知跑到山岭上自寻短剑。只是那天的山路太泥泞了，太陡峭了。以至于爬到山顶已经浑身疲惫，没有力气跳下去。

    我缓缓地转身，靠近她。

    我抓起她的头颅，看着她的脸。就像许多次在深夜里照镜子，我突然笑了。我对她说，我是要重新开始了，而你，已经结束了。

    我举起一块石头，向她的脑袋砸去。只有三秒钟，另一个我就不见了。

    感谢这条空旷寂寞的国道，给了我重新做人的机会。我利落的扒下她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她的裙子当然很适合我，我早已告诉过你，在世界上一定有一个人和你一模一样，我这样幸运，我找到了她。

    我用同一块石头砸伤了自己。车祸过后，我可以心安理得的忘记许多想要忘记的事情，我可以光明正大的失忆，我可以用她的办公室住她的大宅，我可以穿她的衣服吃她买的点心。这是上天的安排，见到她，替代她，忘记她。

    当夜，她因伤势过重，死于十一点一刻。意外的是，很多同事都来医院送她最后一程，王秘书、李姐和老张。他们轮流看守太平房，等待她的家属到来。

    老张的小女儿被妈妈抱来医院，她看到我开心地叫着，陈阿姨陈阿姨，你没有死啊！为什么爸爸说你死了？

    老张立刻迎上来制止，这是爸爸的上司，不是陈阿姨！

    我缠着纱布，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我应该很高兴才是，我已经不费吹灰之力梦想成真，可是为什么我一点胜利的感觉都没有。我的病床前冷冷清清，伤势无人问津。我开始慢慢看到了她的真正生活。护士小姐来向我催交医药费，可是我不知道密码。我喃喃地对她说我忘记了，其实我一辈子也想不起来。

    我的爸爸妈妈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医院，老张把他们迎到走廊，妈妈发现了我。她大声呼喊着，玉凤玉凤我的玉风！然后扑过来把我抱在怀里。她的眼泪炽热，烫伤了我的肩头。王秘书来拉开她，她说这位是陶经理，玉凤在里面呢。说完用手抹眼泪。

    我愣着呆着诧异着思考着，曾经把我呼来唤去的王秘书，居然会为我的死掉眼泪。可是里面那个人根本不是我，躺在太平间里的人不是我。只有我知道这个秘密。

    一堆人拥着伤心欲绝的母亲走了，我坐在走廊的冷板凳上发呆。忽然有人来跟我说话。

    你真的不是陈玉凤？

    是爸爸。他正低头看着我，伤痛的眼神里写满惶惑。我的眼里蓄满了泪水，涨起了两层单薄的水壳。我努力睁大眼睛，不让它们破裂，爸爸的身影在水雾中渐渐融化了。

    我忍住呜咽，慌忙地低下头。我说，我姓陶，陈玉凤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