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

    　　在我说这个故事之前，你一定不相信世界上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他们像从一个细胞体里分解克隆而出的两个生命，毫不相干地生活在各自的世界里。也许相隔万水千山，也许咫尺天涯。也许他们几经辗转，在同一个站台踏上背相而去的火车。也许他们曾举起相机，在同一处著名景点拍照留念。然而他们从没有遇见，也从不会遇见。这是命运安排的定数。

    可是我，就这样不巧地站了命运的门外。它来不及将控，我便遇到了另一个自己。她就出现在公司的例会上，挽着高鬓，穿着淡紫色的职业装。同事们惊讶地用眼睛看看她，又来打量打量我，反复比较之后发出不可思议的感慨，世界上竟有如此相象的两个人。

    她的脸上挂着职业式的笑容，一字一句的介绍自己，姓陶，毕业于大洋彼岸全球闻名的学府。大家禁不住发出赞叹，领导介绍她将接管企划部。然后她的目光扫了过来，落在我的脸上。

    只有我看到了她忽闪而过的颤抖表情，这个表情在众人的掌声中立刻恢复了一贯的灿烂。我后来每当回想起她的面孔，就会记得她那稍纵即逝的慌张。这也是我多年后，才能慢慢体会的语言。

    那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年纪轻轻有别墅有轿车。男友在国外开公司，一个人单枪匹马回国打天下。她肯屈就于我们公司，完全是看在副总与她多年的交情。大家不敢怠慢，挑选坐西向东的宽大办公间给她，一年四季，阳光总是逃不出那个窗口，会在第一时间照向她的办公桌。

    她的蓝色宝马乖乖地停靠在车库里，随时等待主人差遣。门前散漫的保安，见了她的宝马车也敬畏三分，从凳子上跳起来给它的身影行军礼。一时间漂亮的女上司成为了公众关注的焦点，办公室茶余饭后津津有味的话题。男士们猜测她的感情生活，女同事们聚在一起谈论她手腕上的金表。而我，作为一个卑微的员工，有幸克隆了她的相貌，也是莫大的荣幸。

    我却不这么认为。事实上，从她与我四目相对的一刻起，我就隐约感到正有一张疏而不露的网向我扣来。她的到来，似乎是命运逐步上演的阴谋，一点一点合拢双手掐紧我的喉管。我忽然回忆起自己的二十几年，在她风华正貌潇洒地往返于五大洲四大洋之时，我正苦苦地挣扎在人世间的饥苦中，为了几千块钱学费吃糠咽菜。这一切都为了能拉开我的脚步，让它们能安然的踩踏在城市的柏油马路上。我不想一次又一次跌倒在村口的槐树下，像那些二十出头的姐妹们一样，披上盖头，远嫁他乡。

    生长在山村的苦孩子，像漫山随处可见的荒草，春风而来秋夜而去。穷人家的姑娘，即使砸锅卖铁也凑不齐接下来的学费。大学生活持续了三个月之后便嘎然而止。回乡的那天，我拖着沉重的包囊转搭了三趟车才回到了大山脚下。我抬起头，看到山的另一边照过来远远的阳光，我竭力感受却浑身冰冷。

    世间就有这样奇特的事情。貌似相同的两个人，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景遇和背景。我后来受到了命运的眷顾重新返回了校园，然而巨额助学基金却压的我抬不起头来。我忙着打工忙着赚钱，我没有一双象样的鞋，没有一件登样的衣服。来公司面试那天，穿着的职业装还是从同学那里借来的。因为不小心蹭上了锈迹，面红耳赤的跑去向人家道歉。

    有些过往一旦被展开，才会发现其中破碎的痕迹。我忍不住从床上跳起来，拉开灯，找出镜子凝视自己的面孔。我左顾右盼，忽然将长发向上一挽，挂上一个笑容，镜子里出现了另一个女人的脸，熟悉的又陌生的脸。

    次日准时上班，心情波动不足以打乱按部就班的生活。我依旧围在复印机前重复枯燥的工作，给王秘书送资料，帮李姐冲咖啡，替老张到楼下接女儿。专科毕业生能留在大厦里工作已经千恩万谢了，我随时随地准备爬在地上扮做五体投地，大家需要我的卑微来各取所需。

    麻烦很快就来了，先是王秘书喊错了人，后是陌生的客户热情地抓着我的手不肯放。这一切都源于陶经理与我貌合神离的面孔。办公室不断有人感慨，说我俩一颦一笑像同一个人，就连身形看上去都相差无己。

    正因为如此，我更不敢昂首挺胸的看清楚我的上司，我时时刻刻避讳着她，直到我们在电梯里相遇。

    那天加班，熬到深夜才离开。疲倦地踏出办公室，追上了即将合拢的电梯，走进去，才发现身边站着一个人。

    她穿着紫色的裙子，夹着皮包站在我身边。电梯门缓缓关闭，慢慢地穿梭下降。四周的镜子里，诡异的折射出一串相似的影子，一瞬间空气凝结，气氛压抑。

    我让出余光，第一次斗胆看她镜子里的倒影，看她腕上的金表。一定是我当时看的太投入了，以至于她突然说话的时候吓了我一跳。

    她说，你是本市人？

    我慌张地收起目光，手足无措的点点头。我没想过要解释，在公司里我无须通知任何人我来自山村。他们不会敲锣打鼓庆祝我苦尽甘来，寄生在办公室里的动物们相互撕杀还来不及。

    即使我想解释，到位的电梯也不肯给我机会，她踏出了尊贵的脚，奔向车库。我们一东一西分开，我想跟她道别，可她只留给了我一个背影。

    失眠仍旧不依不饶的纠缠着我，夜阑人静，总忍不住掏出镜子，挽起一头长发。我突然发觉自己爱上了镜子里人，我在那一刻终于决定变成她，为此我琢磨了一夜，从裙子的颜色开始挑起。就这样变身似的出现在公司里。

    立刻有人错认了我。先是门口的保安，他诧异着陶经理为何步行而来。我用眼神随便瞟他一眼，他立刻目不斜视大气也不敢出。我在心里乐出来，欣然接受着四面八方的注目礼。

    王秘书出差了，办公桌上丢着副总的文件，这明显又是我的差事。我敲开副总的门，他忽然神色慌张地站起来拉落叶窗。他说，你怎么现在来了，我们昨晚不是说好了吗？

    昨晚？我一片茫然。昨晚我在家翻箱倒柜，忙到快天亮，什么时候见过他？

    他接着说，听话，现在就回到你的办公室去，你文凭的事我正在安排当中，老总不会知道，任何人都不会知道。

    电光石火，我才明白是副总认错了人。我捧着文件，来不及解释就被他推出办公室。迎面而来的正是陶经理。她从我身边经过，匆匆地掠了一眼我的紫色裙子。

    为了副总别有意味的一番话，为了这条丝缎裙子，为了她那匆忙的一眼，整个下午都变得沉闷无比。我坐在电脑前，漫无目的地苦思冥想，又不知到底在寻求着一个什么样的答案。我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秘密门前，任何一点想象都会将它轻易破解。

    下班时分，老张的女儿在门口拉着陶经理的裙子亲昵地叫陈阿姨，被她父亲呵斥，站在一边嚎啕大哭。老张赔笑着说，孩子小认错了人，您别见怪。

    她也不说话，只摆摆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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