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不少的画论,以及画家评传。倒是凌叔华的自传古韵在不经意间点缀几句,让人觉得所悟要更深些,更亲切些。
凌叔华的画是文人画一类,极清雅,极高贵。尤其是她那几笔兰,更有其气质精神。然而她在文中讲叙自己学画的经历,却自然天成毫不张张。一个年仅六岁的小小孩子,思念家乡,捡了木炭在后花园的白墙上涂画些山水动物和人。日复一日,画完一堵墙又一堵。如果这种行为放在土财主家院落或者普通人家庭院,难免要遭叱责严厉制止。所幸她父亲是素有笔墨情调,非但不制止她的涂抹,还暗中欣赏她。更幸遇父亲的朋友,那位宫廷画师丹青高手,一看这画,认定孩子是极具绘画天分,将来必定成大画家。这可不是一般清客的恭维,类似宝玉题词大观园时的那帮闲人。因为他是由衷的,并真收这个六七岁的女孩子做了弟子。
这位画家对她父亲说,孩子将来肯定超过你我。
他讲的原因很简单。孩子是将来现在无法证明,但他证明了自己的现状。不否认,自己有画才,却遗憾身为宫廷画师,御用画笑,再也不能画自己想画的。
这是凌叔华第一听到老师的画论。在她日后的绘画生涯中,肯定是心领神会过的。要不然,多少年之后还记着这么一段对话?
当然,这里含了一种复杂的生活矛盾心态。要么,你做一个真正的画家,像凡高像王冕,茹苦含辛,过清贫的艺术生涯。要么,就这样在宫廷养尊处优,做命题画家,笔墨游戏,取悦圣上圣母。这真是常人常心难以取舍的决择。
这位叫王竹林的宫廷画师虽然没取得艺术上的辉煌成果,但毕竟是丹青高手,有眼力有见地。他不拘泥于画艺的教授,而是着重于趣味品位的熏陶。后来,老师因故要离开凌叔华之前,力主她去拜宫廷女画师缪素筠为师。这位女画师留过洋,教过西太后画,还常做太后的替笔,名震海内,凌叔华的父亲担心她不肯放下架子教一个小孩子。
王竹林却认为不必她教什么都可以。只为让孩子去看,去听,不光看这位大手笔如何做画,还要留心她日常生活的一切,言谈、举止、趣味。这样,即使不在她那儿学“画一张画,也会成为丹青高手。而且绝不会是平庸之辈。”
平易的谈吐中含着三昧真知。于无字句处读书,功夫下在诗外。这不是庸人学得来的。然而没有这样的启蒙,却也许会成为庸人。
小小的凌叔华便这样幸运地开始了她的学画经历。
这里要提到的还有她的父亲。那是一个儒雅的官吏,却对艺术有着高屋建瓴的灼见。他对女儿讲的绘画意旨,不是运笔用墨一类,或者说,女儿从他那儿领悟最深的,不是如何处理构图设色等技术难题,她在书中从不提及这一类,父亲启蒙她的是意境,取法,心态。平平常常的话,品格自现。父亲借着家里人玩笑地要她画画送礼的事件说“几乎大画家都很倨傲,他们绝少以画取悦于人。你要当个大画家,绝不可画不想画的东西。画什么都要出乎真心,可不要取悦任何人,哪怕他是你爸爸。”
这位位居高官的父亲常常以女儿的才气在人前炫耀。然而却不让女儿作画时心有旁骛。这是影响了女儿一生的金玉良言。也许,我们中间也不乏有天才少年,但树起这样品位的人就绝少了。因为我们最大的教育模式就是命题作文命题作画甚至命题作日记。真实的感受得不到鼓励,一开始就学着娇饰,而这恰是艺术的天敌。就连大画家也难幸免于难。比如某两位大名鼎鼎的画家被叫到人大会堂,让他们以伟人词句为题作画,而且还限期完成。这种作画法,一下子让人想到那位宫廷画师的苦恼。不同的是当叙及这种经历时,那位王竹林是苦笑着自谴,而我们的大画家是侃侃而谈自鸣得意。
这本古韵的副题是凌叔华的文与画。然后,她只是用俊逸的的文字铺陈一种淡雅的情致,很少讲文呀画的。不过,文也好,画也好,却从哀感的生活中浮现出来。现出一种典雅的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