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道静住到秋水村汪金枝家,等待地委检查团来安定县检查工作。
自从方方不幸遇难,她常常若有所失。她曾对心爱的儿子有过许多幻想--他长大了,日寇已经被打败,也许革命也已经成功。在大城市--她熟悉北平,想叫儿子去的地方自然是北平。她们回到北平,她要叫儿子好好读书,上中学、上大学。他长成一个英俊的小伙子,还遇上一个漂亮、善良的姑娘,他们成了亲这些梦幻似的憧憬,在她工作、战斗完了后,在她长夜漫漫独自躺在老乡小炕上的时候,曾经像簇簇美丽的鲜花,在她眼前缭绕;也像天上的彩云在她心上飘荡她对敌人和一切邪恶、自私恨得狠,敢于斗;工作起来可以忘我。可是,她是个女人,她也有爱的渴求。她爱卢嘉川。但是,她用理智压下她认为无法实现的爱。就是江华向她提议离婚,她也不愿在战乱中打乱她的生活节奏。虽然这样做,她需要抑制,需要忍受巨大的痛苦。她曾经把爱转移到儿子身上--当然只能转移一部分。她寂寞的心有了慰藉,有了母亲的欢快。但是,忽然间,她亲手闷死了儿子,儿子永远地失去了。残酷的战争环境,接二连三地给她压来沉重的、几乎无法忍受的悲痛现在--黄昏时刻,她衰弱的身体独自倒在汪金枝的小炕上,思绪纷纷,宛如大海的波涛。因为马宝驹不久前从受训的五公村回来了,说了一些卢嘉川如何英明果敢的事迹,她的心突地被扰乱了。自从他们有了突破性的表白--她曾被他那有力温暖的双臂紧紧地拥抱之后,不管做什么事,甚至在发现方方死掉了的极端悲痛的时刻,她都恍惚觉得是他死了--是她的卢兄死了卢兄和方方仿佛是一个人,都是她极爱的人。然而,自从那最幸福的时刻过去后,他没有再来看过她,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写给她。她因为忙,又因连遭意外事故,也无法去看他。有时,她真切地感到他深沉热烈的爱,这爱不时在心上燃烧,使她更加焕发战斗的勇气。可是,因为他杳无音讯(他要给她写封信找人送来是很容易的),她又产生了疑虑、不安:他已经实现了他的最大愿望,只渴望吻她一下的最大愿望。难道这之后,他忘掉她了么?或者,他惭愧、懊悔了自己的行为--一个久经战斗的共产党员,竟对朋友的妻子拥抱、亲吻的内疚和悔恨么?从此他不敢再理她,也许从此再也不理她了,他退缩了么?
"林妹子,你怎么又难受了?是想小方方吧?别难受,你还年轻,以后孩子有的是"
汪金枝抱着她的胖娃娃掀开门帘走进里屋来。
道静略一扭头,苦笑一下:
"不想了。老乡亲--中国人在这场战争里死了多少亲人"她说不下去了。
"妹子,可别难受,看你这些日子瘦多了。还有曹书记为柳妹子瘦得都缩了腮啦"说到柳明,汪金枝忍不住把孩子往炕上一放,捂住眼睛,眼泪从指缝间刷刷往下滚。
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门外喊道:
"林县长是在这里么?"
"啊,江华来了。"道静猛地跳下炕来,推了汪金枝一下,急忙回答:
"老江,你来了。我在这里"
江华快步走进屋里。汪金枝向他点点头,急忙抱着孩子走出屋外去。
屋里只剩下江、林两人的时候,道静站在江华身旁,失神地望着那张黑苍苍的脸,半天,拉住他的胳臂,哭着说:
"老江,我,对不起你,咱们的方方,叫我,在地道里憋--憋死了"
江华不出声,只有泪水一滴一滴地从腮边往军服上滚落。半天,他才哆嗦着嘴唇,说:
"小林,别难过--这不是你--的错为了群众,你只能"他握住道静冰冷的手,微微喘息着,"我想到他坟上看看他,可是,分不出身"
"他没有坟。我把他和奶爹埋在一个坟里了。"道静说着,泪水盈眶。
屋里悄无声息。
两个人都有许多话要说,都说不出来。
道静忽然想起来,急忙问:
"你吃饭了么?没有吃,叫小冯给你们做点。
"不,吃过了。我已经在安定县住了三天了,今天才顾得上来找你。"
听了江华这句意外的话,道静的心突然像被刀子捅了一下。怎么,他们检查团来到安定县三天了?怎么也不向她这个县长和县委书记曹鸿远打个招呼,这是为什么?且不论夫妻关系,就是工作关系也不应当这样呀。
"你们已经来安定县三天了?"道静机械地重复着江华的话,"三天了?你们住在哪里?我和曹鸿远一点都不知道"
"这是集体行动。我没有先来看你。"沉默了一阵,江华答非所问。
道静的心一阵发紧,又一阵发冷。她不想说什么,只是沉默着。
"是住这个村么?在谁家里?"半天她才问了一句。
"住在刘继功家。这是老常的老房东。"
"老江,你可千万不要住在刘继功家!千万"
"为什么?你们破坏了统一战线,我们来弥补,来道歉,这有什么不好?"
道静情绪稳定下来,望着江华的脸,用严肃的口吻说:
"老江,你又自以为是了!常里平那个人,我认为党性很不纯,总是阴一套,阳一套的,你怎么对他总是这么信任?我们认为刘继功的家是个危险地方,他儿子刘世魁从受训地方偷跑回来了,难道你不知道?干什么非住在他家里不可!"
"你们真是草木皆兵。怕吃苦、开小差的人有的是。刘世魁开了小差,可是,他的父亲刘继功还是开明士绅嘛。"
道静不出声了,她想起昨天马宝驹叙述的情况和县委紧急会议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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