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方兴第九十六

:“阿伯，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我才走了六年，你怎么就这么老了？阿伯以前没有这么多皱纹的……”

    她脑中几乎能瞬间涌现一个老人被推搡摔倒在地上，被他人用脚踢踩，却死死不肯改口的情状。

    “阿伯对不起……是我没早些回来……对不起……”

    那个在灯火阑珊之中，曾经笑着告诉她，自己的儿子就要做爹了，自己就要做爷爷的范阿伯。

    耳顺之年本该享受天伦之乐的范阿伯，如今苍老悲凉，皱纹如沟壑。

    年华残忍，再不见昔年模样。

    “大小姐……大小姐莫要悲伤……阿伯给你拿糖葫芦……”范阿伯抓着椅腿，衣袖挂在了扶手上，咬牙便想要从地上起来。

    “阿伯！——”房中几人立刻拥上前拦住。

    掌柜的眼眶湿红:“老爷子，你糊涂了呀……”

    “瞧瞧我这老头子的记性……之前我是日日都做好了等大小姐回来，后来眼睛不好使，这都也有三年多没做了……”范阿伯一下清醒，“无妨，我这手艺还记在心里……明日我就做了给大小姐送来……”

    凌江仙跪坐姿态已全然成跪姿，抓着老伯双臂，如此突如其来的相逢，却不知该说些什么:“阿伯……”

    目光上下掠过，回转在老人的艾发衰容上。

    眼前陡然升起满腔怒气，她死死盯住他的那些皱纹，顿时决绝地起身便往外冲，猛然狠厉骂道:

    “都是寻死！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霆山闹事！”

    “姐——！”

    “大小姐——！”

    众人一惊。

    她颜色果决，大步而迈，几乎是奔向门口，下一瞬便已是握了腰间了穿花剑柄。

    孟君遇一步而跃，顷刻拦在她眼前，陡然一手按下她拔剑的手，紧接着牢牢将她抱入怀中，断了她去路。

    任凭她奋力挣扎，他不松半分，尽了全力将她拥住，目光隐忍却坚毅。

    虽明知眼前事态令她痛苦万分，更是感同身受的悲愤填膺，可自己怎能让她这般冲出去！

    他只得一手按上她的头，使了些力道，将怀中人裹在其中，企图叫她寻得一些踏实与安定。

    她盛怒之下浑身上下掠过一丝颤栗，紧紧扯住孟君遇臂上衣袖，呼吸急促，目光狠狠盯着那道咫尺之外的门槛。

    凌修翰顿足在原地，目光流转在地上老人与拼命想冲出去的家姐之间，几乎瞬间有了一并也要冲出去的念，被易阚一把抓住了手臂。

    一时之中，小山都一下止了原本的抽咽，掌柜与小二都怔在原地。

    身上被桎梏，却不是伤人的囚禁，她终于在孟君遇怀中一点一点冷静了下来。

    “大小姐……尚且使不得呀……”

    良久，身后传来这样的一句话来。

    范阿伯向她抬了一只手，他欲站起，却终究无力一人起身。

    凌江仙咬唇，听得这样哀声的劝阻，眼中决绝终究只得一丝一丝强行压下。

    从孟君遇怀中轻轻挣脱，她深吸一口气，回身两步又是蹲跪在他面前，一把握住他老茧遍布，甚至带了几丝龟裂的枯手。

    孟君遇揽着她肩头，凌江仙不忍与老人的双目对视:“是我害了你……”

    她一时之间恨透了自己坠魔的事实，在某种意义上，她宁可从不认识阿伯，如果认识之后会给他带来这样的下场，她宁可从一开始就放弃相识。

    “大小姐说不得这话……”阿伯握着她冰冷的手，努力睁开因衰老而耷拉的眼皮，“小姐当年是身处绝境，逼不得已而为啊……”

    凌江仙咽泪摇头。

    这许是她来人界之后，难得为人理解一次。

    可是她身上背负的人命，终究还是血红的铁证。

    她断然道:“阿伯，谁再敢这么欺辱你，我便为你讨回来！”

    “不必为我一个老头子讨哇……大小姐，你总为别人挡这挡那，可也何时想想自己啊。”老者摇头道，“家破人亡，大小姐与阿伯，是一样的哇……”

    这一句彻底把她最后欲盖弥彰的最后一层防线击垮。

    人人都道她是女魔头，人人只道她坠魔之时杀戮无数。

    可谁想过她也是爹娘生的，她坠魔之前也是被别人逼至家破人亡，几乎灭族。

    如果只因她选择了坠魔，而合该被千夫所指，人人得而诛之。

    那坠魔之前，整个梅凌两家的人命又该向谁去讨？

    俞氏？罗氏？孟氏？还是那些参与的小派系？不明所以打着正义旗号的伪君子？市井街头自命不凡的流氓狂徒？

    她低头不语，眶中再承载不住半分眼泪之重，她一下伸手卸了自己的发绳。

    孟君遇指尖微微一紧，身侧被自己揽住的人在眼下这样的时候，都不愿旁人瞧见她失色的容颜。

    她总是一如既往地这倔强，叫他心中猛地剐刺了一下。

    可是她，此时此刻，会恨自己吗？

    当年的血战之中，我终究失去了你。我孟君遇，此生都改变不了自己是孟家人的铁证。

    这六载，你可曾像恨其余的孟家人一样，恨过我么？

    他瞧向她，可瀑发洒下，遮盖住了她的脸，企图掩藏去脸上汹涌，不叫旁人看见半分。

    泪痕终究凝结成苦笑与无助。

    孟君遇单膝跪在她一旁，揽着她肩膀的手指缓缓松了松原本的蜷曲，脸色已经是清冷如冰。

    一旁的凌修翰悄悄背过身去，藏在了易阚身后，易阚顿了顿，没有回头。

    “不说这些……勾起大小姐伤心事。”范阿伯抹了一下脸上皱纹，“你看看这孩子，这就是我孙子……”

    小山带着懵懂走近了几人，看着自己的爷爷与孟君遇，恩怨家仇的悲痛显然不属于这个天真的孩童。

    凌江仙匆匆抬袖抚过脸颊，终究顺势将瀑发往后撩去:“傻孩子认得画不认得我……”她轻轻甩手而过，卸了易容，终究愿意彻彻底底以凌江仙的姿态示人。

    这一下，顿时一直不住流了眼泪的还有掌柜与小二。

    小山肉乎乎的脸上惊讶道:“这个姐姐就是……干娘？”

    凌江仙摸了摸他的头，对阿伯道:“阿伯，不光是我，还有我弟弟，修翰也回来了……”

    凌修翰忍下眶中男儿泪，从易阚身后转过身来:“阿伯，我是修翰。”

    “好好，大少爷也回来了，真好！再没人说我们守在霆山是守自己的坟头……好，真好……”老人原是方拭去泪水的脸上顷刻又是涕泗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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