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师：岂曰无衣

    【一】

    时间倒回十五分钟前。

    “好啦，今晚的工作结束啦！大伙儿可以回家了。”

    通紫阁的后厨早早地结束了今晚的工作——对于一直忙碌的通紫阁的后厨团队而言，若没有武云天的亲自授意，他们几乎是全年无休。而今夜的宴席菜肴刚刚全部出菜，白洞世便亲自宣布，让所有人忙完今夜的宴会便回去休息。这让团队之中的众人感到格外惊喜——新年的加班本就令人不悦，如今既然是白老的意思，作为白洞世徒弟的他们自然不会违拗。于是，后厨团队的众人纷纷向白老道别，随即收拾好各自的物什，欣喜地离开了通紫阁，享受着难得的新年假期。

    “那师父，我先回出租屋去啦，明天见——”

    随着最后一名徒弟——大师姐燕鸣竹帮忙收拾好后厨中的一切、向白洞世笑着道别后，白洞世终于收起了先前与众人告别时的笑容，长叹了一声，缓缓步入了后厨之中自己准备的茶室——那是武云天为他专门准备的休憩之所，从木柜之中取出自己珍藏的碧螺春，慢慢沏上一壶好茶，准备好两盏茶杯，自斟了一杯，呡了一口，微涩而回甘。

    白洞世闭上了眼睛，嘴角的微笑渐渐回来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悠悠然对着不知何方吐言道：

    “不想离开的话……先来喝杯茶吧，晓慧姑娘。”

    话音刚落，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茶室门口响起——一直站在门外犹豫着的董司慧应声缓缓入门。白洞世微笑着眯起双眼，右手一挥，示意她与自己面对而坐。董司慧微鞠一躬，随即落座，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两盏茶腾起的绵绵热气交缠在一起，一股清香随即在茶室中弥漫开来。

    “……晓慧，你……不是来跟着老朽学习的，对吧？”沉默片刻后，白洞世呡了口茶，有些迟疑地说道。

    “白老……”事已至此，董司慧明白，已经没有继续对白洞世瞒下去的必要了。但对于白老的问题，就连此刻的董司慧自己都产生了迟疑——这几个月以来，自己并未少受白老先生教诲，无论是于厨艺一道，还是在为人处世方面。在豁达乐观的白洞世的耳濡目染之下，原本戾气颇重的董司慧渐渐变得平和，慢慢融入了此世的日常生活之中。

    在她心里，这位素昧平生的白老先生，俨然已经成为自己人生路上一位不可忽视的导师了。

    “唉……张家的孩子，什么都好，就是藏不住事情……”白洞世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举起茶盏继续说道，“从你拜入我门下的那一夜开始，我就知道，平远有事儿瞒着我。”

    “而你的案板功夫，更加让我确信，你根本不是厨炊一道的人。”

    “为何？”董司慧有些惊讶——毕竟，尽管并非专业人士，可论案板功夫，她也绝非一窍不通的外行。

    “用刀。”白洞世呡了口茶，简短地回答道。

    “你说过，你走的是红案功夫。的确，论剥皮去骨、煎炸烹炒，放眼同龄人，哪怕是道中人士，也是难得的熟练。”

    “但你的用刀，暴露了你的心性。”

    “红案的剥皮去骨，要的便是厨师的心平气和、一气呵成——古时的庖丁解牛，便是此道的最高境界。入门的新手往往会因为操作不熟练、心理存在障碍等问题而导致下刀有快有慢，甚至粗陋不堪，败了整盘菜的兴致。”

    “但你不属于他们中的一员——恰恰相反，比起那些笨手笨脚的新手，你在剥皮去骨这一功夫上的熟练已经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当我看见操刀的你时，当我看见你将那些鲜活的食材一刀毙命、细细剖解时，我在你的眼神里没有看见任何波澜，甚至……看见了一丝不属于你这个年纪的镇静与……狠戾。”

    “……抱歉，让白老见笑了。”听完白洞世的分析，董司慧沉默了许久，只得惨然一笑，勉强答道。

    白洞世也只是淡淡一笑，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将茶盏之中的茶一饮而尽，眼中若有所思。

    “……晓慧，你……是个练家子吧？”白洞世沉思许久，忽然问道。

    “瞒不过白老。”董司慧呡了口茶，并未多说什么。

    “你……让我想起了很久的一个……朋友。”忽然间，白洞世的声音变得有些感伤，仿佛回忆起了什么不快的往事，“很久以前……她也曾经说过，等天下太平了，就跟我一起归隐山野，学习厨炊，不再过问世事……”

    董司慧刚想说些什么安慰看起来蓦然伤感的白老，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重又为他添了一盏茶。

    “老朽……唉，懦弱了一辈子，在那个天下大乱的时候，活得就像一条丧家之犬，一个……画地为牢的囚徒。”白洞世似是在喃喃自语，又似是在告诫着董司慧什么，“乱世之下，人命就像草芥一样，那时的我们……眼里根本不存在未来——我们的小命，随时可能没在任何人的手里，哪怕……他们与我们无仇无怨。”

    “自古以来，京域一直是Z国的心脏，名门望族、风云变幻，此盛彼衰，再正常不过。而掌炊火的白家能够延续至今，一直靠的是不与世争的处世风格——我也一直笃信此道，哪怕是那样糟糕的世道，我宁愿避世而居，也不会去掺和那样无意义的混乱，执行所谓的正义。”

    “于是，救下我的朋友们被野心家们逼着流亡四海，我曾经最爱的人倒在了愚氓的刑场之上——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这就是混乱与无序的世界之下必然会发生的悲剧。更可悲的是，乱世中的所见告诉我，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都和我一样，面对那样的暴力与蒙昧，不是堕落为行凶者，便是选择逃避。”

    “人老了之后，眼里就很难有泪水流出了，哪怕是伤心欲绝——现在的老朽，呵，依旧懦弱不堪。我也只能希望，那样的乱世，不会再降临了……”

    听着白洞世没头没尾的叙述，有些云里雾里的董司慧正欲向白洞世问及详情，但看着白洞世伤感的神情，只得默默点点头，呡了口茶，不作言语。

    “晓慧……”伤感许久的白洞世似是终于收回了思绪，转而面向听得有些懵董司慧，“……你是冲着武先生来的，对吧？”

    “……没错。”迟疑了许久，董司慧最终还是选择吐露了实情——虽然当她刚说出口的时候，她便为自己的轻率感到了后悔。

    “唉……京域的后辈，一个比一个能折腾……”白洞世长叹一声，不知是在感慨宴会上的武云天还是眼前的董司慧。

    “武云天……实在惭愧，时至今日，老朽也不清楚他想要做什么。”白洞世摇了摇头，坦白了自己的所知所见，“说到底，我也只是一个老的不像话的厨子罢了，像武总这样的大人物的想法，老朽一直不感兴趣，也无法理解。”

    “但凭着我对他为人的了解，若是武总真的有所动作，那京域……不，恐怕整个Z国，都没有宁日可言了。”

    “……所以，我才要去阻拦他。”董司慧起身，语气格外坚决。

    “你拦不住他的。”白洞世的语气格外肯定。

    “但我们或许可以一试。”董司慧沉着回应道。

    “我们？”白洞世一愣，随即坦然一笑，“……哈哈，抱歉，是我老糊涂了——这么大的动作，那群老家伙怎么可能……”

    “若老朽没猜错，今夜武总要宴请的对象……便是你们中的一人吧？”

    “暂时不清楚……”董司慧摇了摇头，“但大概是谁……呵，我心里有数。”

    “真好……”看着董司慧脸上浮现的自信的微笑，白洞世似是想起了故人，也不禁微微一笑，“那便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晓慧——别让你的朋友等太久。”

    “嗯……再见，白老。”董司慧向依旧端坐在茶室之中的白洞世再次微鞠一躬，随即回到休息室中，从自己的衣柜之中取出那柄汉剑。哪怕是在休息室柔和的灯光之下，这由精钢打造的剑鞘上纹刻的龙首依旧充满了肃杀之气。

    董司慧不禁眯起自己的独眼，打量着剑身的寒光，随即将长剑背在身上，走出了后厨，向着她认定的战场奔去。

    茶室之中腾起的热气已经尽数散去，白洞世依旧平静地端坐于茶室之中。他的心里很乱——很久都未曾这么乱过了，就连端起茶盏的手都不禁有些颤抖，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激动。

    很多面孔从他的脑海之中闪过——乱世之中，那些笑颜对他而言弥足珍贵，值得保留至今。

    即使，那些人本该被历史遗忘。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心底默念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诗歌的白洞世倒尽了壶中的碧螺春，将最后一盏茶一饮而尽——这当然不是品茶之道。只是，这样粗鄙不堪的饮茶之法，会让他想起一个人，一个在绝望之中依旧勇于向欺凌者挥刀、向受辱者伸出援手的奇女子，一段埋藏心底半个世纪、却时刻不曾忘却的感情。

    霍姐……

    白洞世不禁闭上了眼睛，悠然靠在椅背之上，脑海中不断闪过的面孔最终定格于一名穿着破陋、却依旧带着爽朗笑容的女子。

    若我是为自己的懦弱画地为牢的“囚徒”……那你，恐怕就是那个敢于向陷入死地的命运挥拳的“痞子”吧……

    【二】

    呼……呼……

    林玟不得不承认，面对眼前依旧保持着危险的微笑的武云天，自己第一次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此刻，持刀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她的脑海里从一开始思考着如何寻找破绽反戈一击，逐渐只剩下思索如何从武云天的刀下活着走出展厅。

    至于一旁的陈正昊……这恐怕是支撑着林玟还在武云天刀下顽强抵抗的唯一动力了。

    不管怎么说，毕竟是自己亲手将那柄该死的长枪交给了武云天、导致今夜的陈正昊情绪失控的，尽管并不清楚置陈正昊于如此险境是否在林书野的掌控范围之内，但眼睁睁看着自己挚爱的师父陷入痛苦之中，与其说此刻林玟的顽抗是为了完成今夜最后的使命，倒不如说此刻她的坚持更多是为了……赎罪。

    “唉……十分钟到了，很遗憾，林小姐。”与林玟周旋了许久的武云天看了看表，有些无奈地摊开了手，“能在我手里走过这么长时间，你已经很不错了——但你知道，我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在先前的周旋中已经身负多伤的林玟勉强抬起头，正对上武云天杀意大盛的双眼——直到此刻，她才明白，武云天的确信守了他的承诺。

    十分钟已过，自己也是死期将至。

    林玟双手持刀，横在胸前，用最后的精力死死盯着武云天的一举一动，做好了迎接一切后果的准备——包括转瞬即至的死亡。

    武云天出刀了。

    所谓“一寸长，一寸强”，这样短兵相接之中亘古不变的真理在与武云天的对决之中几乎毫无作用。若非亲眼所见，林玟很难想象，这个年近天命的中年人，在格斗之中的身法如同幽灵一般，那把短刀如同鬼魅一般似是缠在他的右手腕上，在林玟挥刀的时候恰到好处地拦下她的进攻，又在林玟顾及不暇之时伺机而动，给林玟意想不到的打击。

    而现在，武云天蓄势而出，挥刀直取自己面门——虽然对先前风格灵活诡谲的武云天如此直接的攻击感到有些困惑，但无暇分心的林玟已经来不及多想，架起长刀正欲拦下迅速靠近的武云天。不料就在两兵相接的一瞬，武云天诡异地一笑，短刀的刀锋从林玟的刀上轻轻掠过，随即点中林玟的手腕。猝不及防的林玟猛然吃痛，再也支撑不住，手中的刀滑落在地。还没等林玟反应过来，武云天顺势一脚踢向林玟小腹，将林玟直接踹至墙角，抱着自己的腹部，只剩下跪地挣扎的力气，再也无法拾起自己的长刀。

    “短兵相接，最忌讳顾兵不顾人。”武云天捡起林玟掉落的刀，轻蔑地一笑，“交锋之时，人兵即是一体。时机一至，人亦可以为兵——难道这一点，小陈先生没有教过你吗？”

    被武云天猛然击倒的林玟大口地喘着粗气，纹丝不动——她已经连抬头的力气的没有了。耳畔，武云天提刀而至的脚步似是越来越重、越来越近，林玟不禁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对不起……师父，这次……恐怕是真的永别了……

    武云天走到了跪倒在墙角的林玟面前，举起了适才拾起的林玟的长刀，对准了她低垂的脑袋。

    “再见了，林小姐——若是可能的话，替我向你的母亲问好。”

    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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