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世（下）：宿命之下

    在扑火之蛾被燃尽的灰烬之上，依旧会有破茧的蝴蝶翩跹起舞。

    你要学会面对无法逃避的往事——而我，则要学会相信你的意志。

    【一】

    “报告总指挥！这里是E组组长，2号目标清理工作遭遇成规模抵抗，我方人员暂无损失，但信息搜集工作严重受阻！”

    “收到。是否需要支援？”

    “报告总指挥，敌方火力较弱，但倚仗地形优势开展游击，十分棘手……不需要支援！重复，不需要支援！”

    “……我将成为神明，以绝对的力量与不移的意志将此世的人类重新引回正轨。”

    当武云天终于将自己的计划开诚布公地向陈正昊与林玟二人宣布时，整个宴会厅都陷入了寂静。林玟的眼神之中充满了不可思议——尽管她已经在武恒断断续续实习了近一年，对武云天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颇有了解，但林玟从未想到，武云天的最终目标已经远远超越了此世。若是平日里有人对林玟说他想要成为神，林玟定然只会付之一笑；而看着此刻言语似是癫狂但状貌甚是冷静的武云天，不知为何，林玟竟真的感觉到了异样的压迫感与恐惧。

    “很久以前，我从未相信过此类神鬼之说。那时候，我还一直是人类至上的忠实信徒——哪怕对人性的信任一次次让我遍体鳞伤、狼狈不堪，我也不曾放弃对人性的守护。”见陈正昊与林玟并未作出反应，武云天开始了自己的叙说。

    “直到那一年，我与我的部队执行了我退役前的最后一个任务——”

    “那本是一场并不复杂的跨国人质营救。我和我的战友们奉命从南洋的某个极端邪教组织策划的绑架之中与其他国家派出的联合部队一同救出人质，消灭匪徒。联合部队与我们都是各国军中的精英，而对方只是一个民间组织，甚至连像样的武装都没有，看起来胜利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在真正的交锋之中，联合救援部队损失惨重——若不是行动的总指挥及时下达撤退命令，我们一个人都无法从他们的手下逃出来。”

    “这是我从军以来经历过的最惨痛的失败。”回忆起这段痛苦的往事，尽管时过多年，武云天仍不禁皱了皱眉，长叹一口气，“失败的原因有很多，指挥层的信息隐瞒、内鬼的暗中协助……但随着后续行动的成功，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在行动之中，我平生以来第一次目睹了超越我理解的存在与力量——”

    “……神？”陈正昊冷冷地问道。

    “真正的、展现了自己可怕的力量的敌对的神。”武云天微笑着点点头，“导致包括我当年的战友在内的联合救援部队战士几乎全军覆没的罪魁祸首。”

    “尽管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当作为人的我站在神明面前时，我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人类——不，此世的渺小与无力。神的一个念头，就足以致我们于死地——而他们丝毫不会在意。准确地说，他们甚至不会知晓我们的存在。这是何等可怕的力量与权能！只要站上那个位置，万事万物，俱为刍狗。我可以将此世的人类带往我为他们构想的未来，让无谓的争斗与阴谋消弭于绝对的力量之下！”

    “……可笑。”尚未听完武云天的叙说，陈正昊冷笑一声，“武先生身在此世数十载，居然依旧认为……绝对的力量可以改变此世的人心？”

    “哦？”听到陈正昊暗暗的揶揄，武云天倒也没有作恼，只是微微一笑，“小陈先生有何高见？”

    “我在Y国所见证的，远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陈正昊的语气依旧冰冷，“若是你让我评价此世人心之恶，我也只剩下四个字——积重难返。”

    “你说得对——事到如今，此世之中的人类的自私早已无法根除。因为害怕死亡，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只为以任何可能的形式于此世苟活——哪怕是，牺牲无辜者的权益。而他们，只是在一旁看着，嗤笑着，唾骂着，仿佛这一切与自己无关。”

    “他们早已无药可救——绝对的力量只会赐予他们最后的毁灭，而不是带领他们走向新生。”

    说到这里的时候，陈正昊的面色阴沉得可怕，声音也变得有些颤抖——哪怕是身边坐着的已经与他很熟悉的林玟，也不禁对此刻的他感到有些陌生与恐惧。

    “除非，他们能够自己认识到问题所在——而这需要的，绝不仅仅是一个人的指引。”

    陈正昊亮出了自己的观点，与武云天针锋相对——武云天的笑容渐渐消失，但他依旧挥挥手，示意陈正昊继续说下去。

    “人性非本善，自然亦非本恶。善与恶，本就是相对的概念——我想，这一点武先生应当再清楚不过。”陈正昊继续阐述道，“此世之所以能够存续至今，需要的不是善——呵，当然，更不是恶。它一直在寻求某种平衡，武先生。你，我，所有人的命运都只是天平两端的砝码而已。我们的所作所为，都在天平的掌控之内。一旦天平因一端砝码的消失而失衡，另一端的砝码自然也会滑向命运的渊薮。”

    “非常精妙，我很喜欢你的观点，小陈先生。”武云天笑着拍手赞道，“按照你的观点，我或许可以将自己称为……那只拿取砝码、平衡天平的手。”

    “但很遗憾，这一观点是错误的。”陈正昊随即否定了自己的前言，“其中最为错误的一点在于，如今的人类，早已不是此世天平之上任人宰割的砝码了。”

    “再强大的力量，也无法摧毁人性之中最原始的渴望——活下去。从前的人们凭着这一渴望维系着天平的平衡，如今的人类也不会因为任何外力放弃这一渴望——包括，你所谓的神。”

    话已至此，先前和谐的酒宴氛围早已一扫而空。双方正是进入了剑拔弩张的阶段——而在两人的谈论之外，或明或暗，所有人都已经做好了各自的准备，等待着今夜的最后一幕。

    陈正昊与武云天的交谈已经远远超越了林玟的理解——她只是隐隐觉得，自己的师父与这位外公曾经的学生达成了某种共识，又在一些问题上存在着至关重要的分歧。而现在，二人一决高下的时刻已经到来。

    只是，林玟很清楚，想要彻底战胜武云天，亦或是说，想要彻底粉碎武云天的意志，今夜的他还有最后一关需要克服——如果不能彻底战胜他心底埋葬的那片黑夜，依旧怀有着致命弱点的陈正昊根本没有机会面对拥有着钢铁般意志的武云天。

    于是，在林书野的授意下，数月之前，林玟瞒着陈正昊将那件开启最后一关的关键之物交给了今夜的敌人——武云天。平心而论，对于如此冒险的决定，林玟心里也没有底。但这些年走来，在林书野的步步安排之下，陈正昊也逐渐成长起来，开始从刻意的封闭走出，从另一个角度回到依旧不堪的此世。

    对于自己的挚爱，与其执着于守护，不如报之以信任——这是林书野为林玟留下的最后的答案，也是林玟本人的信条。事已至此，她已经握紧了身旁的佩刀——接下来，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你……见过神吗？”许久的寂静之后，武云天抛出了今夜的最后一个问题。

    “……从来没有。”陈正昊冷静地回答道。

    “哈哈……”武云天蓦然间苦笑道，“原来如此……难怪你对人类的意志抱有如此信心……”

    “小陈先生，我一开始便说过，我也曾是人类意志的忠实信徒——直到我亲眼见证神明伟力。那种力量，远非你所理解的那样狭隘。”

    “智慧，也是神明力量的一部分——更多时候，智慧比单纯的外力更可怕。外力只能决定力量的具体威力，而智慧则能决定力量的作用目标。此之谓，‘事半功倍’、‘擒贼擒王’。”

    “什么意思？”看着武云天微妙的眼神，陈正昊皱了皱眉头，不禁问道。

    “你早已见证过神明的力量——并且，时至今日，你依旧屈从于它。”

    “！”

    听到这里的陈正昊脸上已经是掩盖不住的震惊——他并没有排除武云天使用诈术的可能。只是，直觉告诉他，若这只是诈术，那武云天此刻的表情未免也太过认真了些。

    见陈正昊一脸震撼的模样，武云天嘴角的笑意越发明显——这正是他所期待的反应。

    “跟我来吧，二位——对了，林小姐，带好你的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可不敢保证。”

    “阿寻，带我们去展厅吧。”

    【二】

    “A组、b组，收到请回答，收到请回答！”

    “收到，报告总指挥，1号目标目前一切正常。”

    “最新命令——根据上级指令，针对1号目标的行动不允许使用实弹！重复，针对1号目标的行动不允许使用实弹！目标人物必须活着带回来！”

    比起适才灯火辉煌的宴会厅，通紫阁的展厅显得格外幽冷空旷。惨白的灯光之下，阿寻打开了展厅的大门，四人缓缓迈入空荡荡的大厅。

    而大厅的中央，只有一张桌子——桌面之上，只有一件由精致的皮革包裹着的物事。

    “打开它吧，陈正昊。”武云天说道，“那便是我所言的凭据——哦，当然，你应该比我更熟悉它，毕竟……那是你所不承认的过去。”

    当第一眼看见灯光下那张展桌上的神秘物事时，陈正昊的心头一震——尽管尚未揭晓它的真面目，但他面部的肌肉已经因为过度紧张与震惊而僵硬不堪了。

    他很清楚武云天说的是什么——除了那段被自己埋葬在长夜之中的记忆，截至目前为止，在陈正昊短暂而平庸的一生之中，不可能存在任何可以被称得上是“神迹”的东西。

    九年。

    自记忆里那逆转一切的一战结束后，已经过去了九年。

    无人可以想象，如此一个平庸的少年，心底究竟埋葬了一段怎样的回忆——就连陈正昊自己都不敢相信。当那一场梦醒来后，陈正昊曾经在暗中费尽心思做了许多小实验，只为向自己证明，那段记忆只是一场漫长的噩梦而已。但，无论是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学会的稀奇古怪的技能，还是那糟糕的中学人际关系，都在向他证明——那都是他曾经犯下的罪孽，不可饶恕的罪孽。

    曾经的他，沉浸在梦境之中的他，伤害了身边所有人。

    没错，他从未失忆，哪怕是一次次的质疑，他也从未忘记那一切。

    那个世界，那些战友，那片永无尽头的长夜，那个真正接纳了他的一切的……家。

    还有那个，曾经统率着千军万马、所向披靡的……自己。

    陈正昊竭力控制着内心深处的恐惧，迈着有些颤抖的步伐走向那张桌子，走向那无法逃避的……梦魇。

    他深吸一口气，心中不知暗自祈祷着什么，缓缓打开了包裹的皮革。

    祈祷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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