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且不到十一月,忽然天气转凉,到了凌晨竟然落下了细碎的雪粒。
寒气中,只有些许几个洒扫大街的拿着扫帚在大街上忙乱。
忠顺王府长史官一大早就带着七八人向宁荣大街上去,上了宁荣大街,恰迎面遇上宝郡王的车马,于是忙避让开,待宝郡王进了郡王府,依旧向西边去,过了私巷进了黑油大门,望见胡竞枝裹着件皮衣过来,就笑说道:“胡先生这件皮衣不错,红狐皮的?”
胡竞枝不知长史官何意,讪笑道:“大年里,没件好衣裳穿着见人,内特地叫人给我裁了一件。”
“令夫人果然贤良淑德。”
胡竞枝早知道夏金桂脾气不好,听了长史官的话,就在心里暗暗苦笑,又纳罕长史官一早来做什么,领着长史官向书房去,进了书房,见赖大已经躲了起来,就请长史官坐下,又叫秦显沏了热茶来。
长史官抿了一口茶水,就说道:“昨晚上宝郡王进宫,就没出来么?”
胡竞枝笑说道:“这我们就不知道了。”
“……你跟宝郡王没个来往?”长史官眼睛一斜,暗道他就不信胡竞枝没去爬东边的高枝。
胡竞枝惴惴不安地陪坐着,笑说道:“上年里随着西府琏二哥去给王爷请过安。听说内务府已经打发人来休憩西边的东安郡王府,要将那府邸留给六皇?”
长史官拿着碗盖将茶碗刮得噌噌响,随后笑道:“西边六皇,东边宝郡王,果然你有眼光,挑中了这地,如今这地现出手,都能净赚来一二万呢。”
胡竞枝讪讪地一笑。
“也不跟你绕圈了,因周家、吴家两家亏欠了许多国库税银,主上气恼下,就令人向各家里追债。王爷那,也欠下国库十万两。虽这数目不多,但奈何先王妃过世时,王爷倾尽所有为王妃治丧,如今王府里一时有些艰难,要从你这挪用十万两。不知你肯不肯出手相助?”长史官含笑说道。
胡竞枝心道忠顺王府竟然缺银?忙惭愧地说道:“实不相瞒,当初买下这宅,已经是十分勉强,如今再没有多余的银钱了。”
砰地一声,长史官将茶碗往茶几上一摔,冷笑道:“谁人不知你娶了桂花夏家的独女,家财万贯也不在话下,王爷不过是因周、吴两家的事,有银也不好拿出来,才特特来问你借银使。前脚拿去,后脚就另还了的事,你还推辞?”
胡竞枝正不知如何应对,就见里间里,赖大轻轻地晃了晃帐幔,于是忙对长史官笑说道:“待我去与内人商议商议,请大人去前厅上坐着,那边宽敞。”
长史官冷笑一声,就起身随着胡竞枝向前厅上去。
胡竞枝打发秦显家的弄了酒菜来款待忠顺王府一行人,就忙回了书房,进了书房里,见赖大窝在师椅上,就忙问道:“赖爷爷,当真要给忠顺王府十万两?”
赖大说道:“不给他十万,你还能怎样?”
胡竞枝挠心抓肺地来回踱着步,又说道:“不如,劝长史官去西边贾琏那讨银?”
赖大冷笑着说:“谁不知西边比你这银多,忠顺王爷打发人向你这,就是知道西边不能去讨要。你放心,西边还有笑话看呢,我会不知道西边人是个什么货色?放心,过不了几日,南安王府还要向西边去讨债呢。我估摸着,荣国府欠国库的银,没有八十万,也有一万。”
胡竞枝悻悻地说道:“但那夏金桂性不好,哪里能轻易问她要了银来?”
赖大说道:“糊涂鬼,是夏金桂好打发,还是忠顺王府好打发?听那长史官的话,忠顺王府是有银,且那银下头必定印着官银字样,是以才不好拿出来,你将你家银给他送去,他再拿了官银还你就是?”
胡竞枝也不敢在这会就得罪忠顺王府,听赖大这样说,只能过了二道仪门向后院去,才进后院就听见夏金桂骂人声,进了屋里,果然瞧见夏金桂嘴里嚼着脆脆的焦骨头,正一边与夏家的个婆抹骨牌,一边骂跪在一旁伺候的胡氏。
胡竞枝见胡氏委屈地捧着盘跪在一边,不免有些心疼,于是说道:“好端端的,又叫她跪什么?一大早,怎么就抹起牌来了?”
夏金桂眼睛一瞥,将脚翘在椅上,冷笑着说:“不抹骨牌干什么去?我还指望去会一会各家的老、、奶奶去。奈何人家不请!正月十五那天,东边、西边热热闹闹的,你请我我邀你的,好不体面!偏生夹着咱们这一道黑油大门,没人搭理!亏得先前还说跟这家王府那家王府都亲热呢。”
胡竞枝被数落得脸上没有血色,对夏家的婆们挥了挥手,又叫胡氏也出去,见夏金桂还要撒泼,就说道:“忠顺王府的人来了,有正经事跟你商议。”
夏金桂听说是正经事,才放了胡氏出去,盯着胡氏背影,冷笑着说:“就不知你留了这婆做什么?打发她配了人就是。”
“……她没了丈夫,决心守寡,你就叫她守着就是。”胡竞枝劝说道,又请了夏过来坐着,就对她们母女说道,“忠顺王府欠下国库银,如今来借十万两还国库。”
夏一听十万两,登时心惊肉跳地说道:“我们哪里有那么些银?——况且,忠顺王府就没银?”
“不是没有,是他们的银下头引着国库的章,不便叫人抬出去。因此要借了咱们的跟他们的换一换。”胡竞枝好生说道。
“为什么不向西边去借?”夏金桂问。
“西边欠下八十万呢。”胡竞枝忙说道,“今次帮了忠顺王府,又赶上明年大试,有忠顺王府提拔……”
夏金桂此时才脸上泛红地掐着帕看夏。
夏也是一脸尴尬地笑。
胡竞枝心里疑惑,忙问道:“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夏讪讪地说道:“家里并没那么些银。”
“到底有多少?”胡竞枝心一凉,暗道夏金桂母女先前不张扬着说家财万么?
“只有十七八万,剩下的,都是些旧年的衣裳、首饰。”夏尴尬地说道。
方才气焰嚣张的夏金桂,这会也闷不吭声了。
“家里的桂花地卖了的银呢?”胡竞枝忙又问。
夏悻悻地说道:“地早几年就卖去了……不然,我怎么放心跟着在京城常住?”
胡竞枝心里冷笑连连,却按捺住,只说道:“且借了我十万两拿去给忠顺王府吧,他们要就要,不要还给拿回来。等我考试后,再加倍还银给。”
夏才要答应,又被夏金桂按住手,于是低着头闷不吭声。
胡竞枝这会当真冷笑出声,一气之下拔腿向外去,到了门外,又想这会不是赌气的时候,于是又要回来劝夏金桂母女,谁知就听里头夏金桂对夏说“人家王府会缺银?一准是那泥腿坑咱们的呢”,听了这话,就又气又怒地依旧出来去了前厅,走到正吃酒的长史官身边说道:“惭愧得很,内说,她们孤儿寡母的守业艰难,早没什么积蓄。”
长史官闻言登时怒了起来,二话不说摔了酒杯站起来就向外去。
胡竞枝吓得了不得,忙紧追着出去,解释道:“并非不肯借银,实在是……”
“谁不知桂花夏家来头不小,不肯借就罢了,忠顺王府还没有个叫人看扁的时候!”长史官冷笑一声,便上马去了。
胡竞枝忙叫人备马,骑着马就向忠顺王府去,到了王府门外,被王府门拒之门外后,就怏怏地下了台阶,恰遇见南安郡王领着人进了忠顺王府,于是就不尴不尬地在门外等着。
果然过了一个时辰,南安郡王就领着人抬着个大箱向外头来。
胡竞枝忙赶上去请安。
南安郡王认出他来,淡淡地一笑。
胡竞枝硬着头皮笑说道:“不知王爷什么时候向荣国府去?”
“本王去哪里什么时候去,还要向你报备不成?”
胡竞枝忙说道:“不是请王爷报备,是胡某与荣国府琏二爷很有些交情,若问了王爷几时去,也好劝琏二爷早做准备。”
“他们家没欠下什么,不必去。”南安郡主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似乎也十分不甘心错过惩治荣国府的机会。
胡竞枝大吃一惊,心道赖大的话竟然不准?忙又追问一句:“果然没欠下吗?”
“十几年前,荣国府就将银还回去了。”南安郡王说罢,就带着人去了。
胡竞枝深吸了一口气,暗道难道贾琏未卜先知不成?于是怏怏地骑着马,正待要回家问赖大这事,忽然见到一堆人马簇拥着一顶缀满璎珞的八宝车向一间铺去,那铺外,停下两顶轿,细看里头先出来了个戴权,随后又下来了个常升,于是忙也向那铺去,在铺外就被伙计挡住。
“今日铺里不见客。”那伙计说道。
胡竞枝点着头就要走,却拖着脚步在大街上慢慢地磨蹭,见又是一群很有名望的大监坐着轿向那铺去,心里正纳罕,忽然听人嘲讽了一句“薛家请客,你怎么不跟着去?”,扭头见是难得出门一遭的陈也俊脸颊浮肿地骑着马。
胡竞枝忙笑道:“陈大哥怎么出门了?”
陈也俊冷笑道:“人死债不烂,我家老兄弟跑了,户部的账还在,如今我去荣国府,请菩萨心肠的琏二爷替我还了债。”
“竟然是同。”胡竞枝有意向薛家铺一点头,“薛家可当真了不得了。”
陈也俊说道:“那可不?周贵妃没了,吴贵妃成了嫔,就独薛家姑娘有能耐产下龙,你说了不了得?可惜薛家二爷定下了寒酸的邢姑娘,薛家二姑娘急早定下了梅公,都不能借着姻亲更进一步。我那内硬着头皮向薛家道喜,恰听说,薛蟠的二儿,就是平姨娘生的那个,已经跟杨侍郎家的嫡出的小姑娘定下了,至于薛大奶奶生的,那更是凤凰蛋一样,各家里头都盯着呢。”
胡竞枝心道这可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连个庶出的哥儿,都能定下嫡出的姑娘。于是笑道:“你们是姻亲,薛家好了,陈大哥也能跟着沾光。”
陈也俊冷笑道:“我就没那沾光的命。”
“……说来,为何荣国府没欠下国库银呢?”胡竞枝忽然问。
陈也俊猝不及防地脱口说道:“他精明得很,兴许早算着了。”说完,就小心翼翼地去看胡竞枝。
胡竞枝只装作没听见,随着陈也俊上了宁荣大街,待陈也俊去跟贾琏要银时,就躲在书房里跟赖大说话。
赖大听说荣国府竟然没欠下国库银,就背着手踱步说道:“这断然不可能,就我在府里的时候,就已经欠下许多了呢。”来回走着,忽然又问:“你说薛家十分了不得了?”
胡竞枝连忙点头。
赖大又喃喃地说道:“奇怪,薛家究竟怎样,我还能不知道?怎么就又翻了身呢?”忽然想起一事来,就写了信叫胡竞枝暗暗送去给南安王府。
胡竞枝接过赖大的信,出了书房才拿出来看,见赖大在信中提起贾家几处不合规矩的地方恳请南安王府去查,不禁觉得赖大有些黔驴技穷了,于是藏住那信,待听说陈也俊从荣国府出来,就忙骑着马追上去,将那信拿给陈也俊看。
陈也俊先问:“你这信是从哪里来的?”随后不屑地嗤笑说,“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了,早没这事了。”将信还回去,眼睛一扫,见北静王骑马过来,登时僵坐在马上。
胡竞枝正纳闷他怎不说话了,扭头就望见北静王骑着马悠悠地过来了。
“王爷。”胡竞枝含笑呼唤了一声,暗道合该问一问,北静王为何会忽然重谢他。
水溶坐在马上点了头,瞥了陈也俊一眼,“我还道你要一直闭门不出呢。”
陈也俊僵硬地说道:“迫不得己,才出门一遭。”压低了头,又忙向宁荣大街外头去。
北静王也不理会他,又对胡竞枝笑道:“我要去荣国府,你随着去吗?”
胡竞枝思忖着,推辞不肯说:“我家里还有些事,失陪了。”于是依旧牵着马进了家门,待北静王的马过去了,忽然醍醐灌顶一样,想着陈也俊同时忌惮贾琏、北静王两个,莫非陈也俊藏着的事,与北静王也有关系?
如此一想,胡竞枝便又兴奋起来,只觉若知道陈也俊肚里的心思,就连北静王也不必忌惮了。于是忙又跟赖大借了二两银,又叫秦显家的准备了酒菜向陈也俊家去。
且说北静王水溶骑马进了荣国府,先去见过了贾母,随后便又寻了贾琏在外书房里相见。
只见贾琏神色轻松地坐在矮凳上烹茶,将一杯茶沏好了,一边递给北静王,一边说道:“这是妙玉蠲的雪水,你尝尝,尝不出来,就是个俗人。”
水溶接过那细瓷茶碗,抿了一口,就说道:“我那姐姐怎肯将雪水给你?”
贾琏笑说道:“她蠲了水藏在花树下,婆施肥的时候没瞧见,一榔头敲下去,砸坏了瓮,她就不要了。”
水溶咳嗽一声,将茶碗放下,“是先施肥,还是先敲坏了瓮?”
“你尝不出来吗?俗人。”贾琏笑说着,就也捧了一碗茶。
水溶听见“施肥”二字,就觉那水中有股怪味道,但看贾琏又喝了,又觉他定是戏弄他呢,于是说道:“已经看过了日,来年九月,就将林姑娘接过去。”
贾琏转着茶碗,摇头道:“你真该将她留在茜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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