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防部兵棋室。国防部长何应钦正亲自主持为白崇禧召开的作战汇报会议。参谋总长顾祝同、次长刘斐、空军总司令周至柔均出席会议,白崇禧坐在何应钦旁边,听着国防部第三厅第二处处长曹永湘在标明国共两军态势的十万分之一地图上报告华东战况:
“共军方面:三野所属十六个纵队,二野所属七个纵队,加上华东、中原军区及冀鲁豫军区的地方武装共六十余万人;我军方面:徐州、蚌埠一带,有三个绥靖区的五个军,四个兵团的十二个军,加上直属部队,交警总队,炮兵、工兵、通讯、辎重、战车等七十余万人。”
白崇禧两眼盯着地图上那密密麻麻的红、蓝箭头和表示国共两军集结位置的红、黑圆圈,心里在不断地盘算着。他时而算计着共军,时而算计着蒋介石,在这两者之间,他如何攻?怎样防?现在,他的地位已经和诸葛亮差不多了。他坐镇武汉,总领华中军政,颇似三国中的蜀国,南京的蒋介石好比孙权,北方的共军便是曹操。国民党军队在北方的地盘已经丢得差不多了,东北的锦州、长春先后易手,精锐的廖耀湘兵团已经覆灭,只剩下一个孤岛般的沈阳。华北傅作义的几十万大军,龟缩在平、津一带,战乎?守乎?退乎?皆令人感到沮丧。华东和中原的两支共军——陈粟大军、刘邓大军,已经耀武扬威地向南京大门口挑战。蒋介石刚刚在北平指挥东北会战残局,连吃败仗,心慌意乱地电令华中“剿总”总司令白崇禧即赴蚌埠统一指挥徐州和华东两个“剿总”,进行徐蚌会战。白崇禧带着几名幕僚,于十月三十日由汉口飞南京,国防部长何应钦见白崇禧来了,这才松了一口气,说道:
“我还真怕请不动你这诸葛亮呢,你再不来,徐蚌就要变成第二个东北了。
白崇禧当着他的老朋友拿了拿架子,说道:“有刘‘福将’坐镇徐州,还怕陈毅和刘伯承吗?”
“快别说了,刘经扶在你手下当过师长,他那两下子你还不清楚?”何应钦慢慢地摇着头,埋怨道,“我不知蒋总统是怎样用人的?他命经扶当徐州‘剿总’总司令时,许多人对我说:‘徐州是南京的大门,应派一员虎将把守;不派一虎,也应派一狗看门;今派一头猪去,大门如何守得住?’”
“嘿嘿,敬公,你这国防部长,为何不向蒋总统建议呢?”白崇禧明知故问地说道。
“嗨!健生兄,你是做过国防部长的,对蒋总统的脾性和国防部长的职权难道不清楚吗?”何应钦摇着头,诉起苦来,他摇头也和常人不同,不管事情怎么令人气急,他摇起头来都像打太极拳似的圆活自然。“这事顾墨三曾对我说过,徐州‘剿总’的人选,曾考虑过蒋铭三(蒋鼎文字铭三)和刘经扶,后来蒋总统圈定了刘经扶。可能是蒋铭三夜嫖日赌,不理公事,比较起来还是经扶好些吧!”
“敬公,你要我来统一指挥徐州‘剿总’,是把我往火炕里推呀!”白崇禧也摇着头,“五个月前,我就提出过,把我的总部放在蚌埠,以重兵运动于江淮河汉之间,确保京畿中枢的防卫。可蒋总统只是哼哼,后来还是划成了两个‘剿总’,如此分兵使用,前途不堪设想。现在,调整态势恐怕来不及了。”
“时间还是来得及的,只要你来了就好办。”何应钦从容不迫地说道,“徐蚌会战的方针,第三厅已经拟好,蒋总统审阅同意了,就等你来挂帅啦!”
“这叫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是吧?”白崇禧见何应钦如此推重他,心里自然高兴,看来老蒋这回在东北弄得焦头烂额,徐蚌会战这出戏,不得不由他白崇禧来唱主角了。
“是呀,是呀,”何应钦不住地点着头,他点头也和常人不同,仿佛脖颈上装着只不够滑润的轱辘一样,脑袋久久才动一下,“就等你上南屏山啦!”
何应钦虽然是个慢性子,但蒋介石对徐蚌会战的事抓得紧,在白崇禧由汉口飞到南京的当天,蒋介石也由北平飞返南京,因此,何应钦不敢怠慢,在白崇禧到京后,立即召开作战会议,由主管作战的第三厅第二处向白汇报情况,以促白尽快走马上任,到蚌埠统一指挥华中、徐州两“剿总”,与共军在徐埠地区决战。
国防部长何应钦
“……以一部分兵力凭借既设的坚固工事防守徐州,以主力置于徐蚌之间,吸引共军陈毅野战军的主力于徐州,消耗其兵力。然后以主力实行大规模的反包围,强迫共军陈毅野战军的主力及可能来参加会战的刘伯承野战军主力或一部进行决战……”
白崇禧听着曹永湘阐述经蒋介石审定了的徐蚌会战方针,心中不由想起民国十七年夏北伐时,蒋介石率军攻打徐州,他胡乱指挥,败下阵来,逃回南京后,不问青红皂白便将前敌总指挥王天培枪决,将战败之责任完全推到王天培身上。
“老蒋是做圈套让我来钻!”白崇禧在心里嘀咕着,他一边听曹永湘汇报,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十万分之一的地图:老蒋把徐蚌地区的国民党军队统统摆在陇海路和津浦路上,像一个不祥的“死十字”,这两条交叉的长蛇,极易被腰斩。再看共军陈毅的野战军,已在鲁南和鲁西南以整然的态势集中好了,看来战略展开已经完毕,随时可以挥刀斩“蛇”……白崇禧皱着眉头,在他的军事生涯中,还是第一次碰上指挥这样毫无把握的战略决战。侥幸打胜了,桂军的主力兵团(张淦兵团和徐启明兵团)恐怕也所剩无几了,因为蒋介石审定的这个徐蚌会战方针已明确规定,张淦、徐启明兵团均作主力兵团投入决战。打败了,他将作为第二个王天培被推上断头台。他想起四月份在“国大”代表会上做军事报告时,群情激愤提请“斩陈诚以谢国人”的临时议案。陈诚丢了东北,尚且如此,他白崇禧在首都南京门口指挥徐蚌会战,一旦战败,首都不保,难道CC系和黄埔系们不会也吁请“斩白崇禧之头以谢天下”么?陈诚是蒋介石的爱将,不怕杀头,他白崇禧是蒋介石的对头,老蒋不拿他当替罪羊才怪呢!但是,徐蚌地区一带的七十万国民党军队,特别是装备精良的邱清泉、黄百韬兵团吸引着白崇禧。华中“剿总”指挥下有三十万大军,现在由他统一指挥这支百万大军,正是他有生以来梦寐以求的啊!他虽然从二十多年前的北伐时代就当了国民党军队的总参谋长,抗战时期他再度出任这个职务,抗战胜利后又当了国防部长,国民党军队有几百万,但蒋介石从来没有给他指挥过这么多军队。这并非是他像蒋介石手下的那些亲信将领一样庸碌,他有韩信将兵“多多而益善”的天才,只不过蒋介石及其左右妒忌他而已!
“天生我材必有用”,黄绍竑能在林立的派系之间纵横捭阖,忽儿挟天子以令诸侯,忽儿借地方之势力以自重;白崇禧则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指挥百万大军,进行战略决战,建功立业,名垂青史,与孔明、韩信并列,这是他一生最大的追求,也是他生命的动力。这一百万精锐的国民党军队是蒋、桂在国共战争中仅存的硕果。谁能抓住它,谁便能得到半壁江山;谁失掉了它,便将死无葬身之地。白崇禧对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他应老蒋的“酉敬阳挥电”之召来京,并非是为老蒋打天下,而是为了那一百万精锐的国民党军队。他不能让老蒋把最后这点血本赔掉,也不能让共军把他们吃掉,他要千方百计将他们从老蒋手心里抠出来,从共军嘴边拖过来。他知道,他这样做是非常危险的。记得早年驻军百色的时候,他曾亲眼看见一只饿虎闯入一个壮族山寨,叼上个小孩便走,全寨男女老幼吓得手足无措。他连里一个兵提着枪抄近道堵上去,迎面举枪对着那老虎猛喝一声,老虎一愣,立刻扔下小孩,倏地扑向那兵,那兵“砰”的一枪将老虎击毙,除了害救了人。这事,使他久久难忘。听说,这个兵后来跟黄绍竑转战千里,在渡那马河时牺牲了,他深感惋惜。现在,他竟也不得不扮演“虎口夺人”的角色了,因此特别怀念那位智勇双全的壮士!
“健生兄想已成竹在胸,请发表高见吧!”何应钦见白崇禧沉思不语,想必是正在考虑战略战术,因此很想听听他对这个作战方针的意见。
“诸位请先谈吧,我刚到,仅是从曹处长口中知道些情况,对于主阵地的位置、工事的强度、飞机场能否守得住等等,还一无所知。”白崇禧处事严谨,指挥作战胆大心细,虽身为高级将领和统帅幕僚长,但对作战中的许多细小问题都能做到心中有数,有时甚至比师长、团长们知道阵地上的情况还要多。但是,这次他的注意力并不放在阵地和工事上,而是放在叼着孩子的“老虎”和吓得手足无措的“家长”身上。他刚才的话不过是敷衍何应钦和顾祝同他们的。
“健生兄,这次非得你去指挥不行了,总统方寸已乱,我看,他是不能再指挥了。”参谋总长顾祝同是个很会看风使舵的角色,当何应钦提出要白崇禧统一指挥华中和徐州两“剿总”,并派国防部第三厅厅长郭汝槐飞北平向蒋介石请示时,顾祝同特地交代郭汝槐:“要报告总统,白健生指挥是暂时的,会战结束后,华中‘剿总’和徐州‘剿总’仍分区负责。”不料,蒋介石却指示:“不要暂时指挥,就叫白健生统一指挥下去好了!”蒋介石既然慷慨地把一百万军队交给了白崇禧指挥,作为参谋总长的顾祝同,当然也不得不捧一捧这位“小诸葛”了。
“还是让总统亲自指挥好,徐蚌又近在咫尺,总统坐在首都指挥是非常方便的,顾总长和周总司令以为如何?”白崇禧想摸一摸老蒋的老底,因为老蒋最喜欢瞎指挥,而且爱越级指挥,直接指挥到军或师。徐蚌会战是要在南京门口打仗,老蒋岂能不事事插手?再说老蒋是否真的让他统一指挥,他心里没有底,因为蒋的话是不足信的,“国大”会议选举总统,他明明想当总统,却又偏偏让吴稚晖出来放空气,说他不想当总统,连他的“文胆”陈布雷一时也被迷惑了
。这些,都是白崇禧最为关心的。
“我看顾总长说得对极了,总统的方寸已乱,我给诸位讲个笑话,不过,请千万别外传。”空军总司令周至柔本是蒋总统的同乡和亲信,现在见蒋把最后一点本钱交给白崇禧来指挥,而何、顾又如此借重白崇禧,周至柔竟当着大家的面,说起蒋介石指挥作战的笑话来了:
“你们不知道,曾泽生的第六十军投共后,长春的飞机场已在共军的炮火射程之内,飞机已不能降落了。蒋总统还命令我派飞机去把郑洞国接出来。我赶忙报告:‘长春机场已不能降落。’他说:‘从飞机上放绳子下去把他拉上来!’我再报告:‘我们没有直升飞机。这样不把人吊死了吗?’他说:‘死的你也得给我拉回来!’……”
周至柔的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但这是一种被压抑的苦笑,谁能相信蒋介石今后不会继续这样瞎指挥呢?白崇禧在冥思苦想,如何能从老蒋手里抓到军队,又使他不能再插手指挥?这真比从虎口里夺孩子还难几倍啊!何应钦见白崇禧仍在沉思,便说道:
“关于徐州的布防情况,健生兄可以坐飞机去看看。”
“嗯,明天再说吧!”白崇禧不置可否地说道。
何应钦、顾祝同、周至柔等见白崇禧对统一指挥和实施蒋介石审定过的作战方针没有异议,这事便算定下来了,何应钦遂宣布散会。
从国防部出来,白崇禧驱车径直去傅厚岗六十九号李宗仁副总统的官邸。这是一座连底两层的洋房,占地面积虽不大,但建筑设计却颇为考究。前院有座环形的小花园,分畦艺卉,假山鱼池,别具一格。但官邸门前却冷落得出奇,一名持枪的警卫像木偶般立着,一个老年勤杂正在不声不响地收拾院子。
“这哪像什么副总统官邸,简直和深山中的尼庵寺庙一般!”
白崇禧进得门来,看着这寂落的庭院,不禁皱起眉头,自言自语地说了起来。他因到武汉之后,忙于组织他的“剿总”班底,又不断调兵遣将,在河南新野、邓县一带寻找刘邓大军的主力。但共军飘忽不定,国民党军队常常扑空。这段时间,白崇禧很忙,没有时间到南京来,这次应蒋介石之召来南京,关于统一指挥的问题,他需要和李宗仁商量,此外,久不相见,他也想来看看老朋友,顺便叙谈叙谈。他走进客厅,只见李宗仁正俯在一张大条案上挥毫写字,一个中学教师模样的人正站在旁边用手轻扶着那大幅宣纸。白崇禧看时,见李宗仁书写的乃是“大仁中学”四个大字。李宗仁署下款后,才与白崇禧相见,他指着那中学教师模样的人,说道:
“这位吴先生是大仁中学的国文教师,该校是广西会馆专为在南京的广西子弟开办的,校长要我为学校题额,我就献丑啰!”
李宗仁到南京当副总统之后,比在北平更为寂寞,老蒋不理他,不但开重要会议不要他去,便是一般的国宴也很少请他出席。那班老于官场的人因怕惹麻烦,也不敢跟李宗仁接触,他虽然在北平喜欢跟教授们交往,但南京的大学,他是插不进手的。这大仁中学因是广西会馆所办,才敢来请李题额,如果是别的什么中学,谁敢来找他呢?倒并不是因为他是副总统,而是人们怕那位正总统。他在南京住得无聊,便请求蒋介石放他往杭州一游。他挂上专列,邀请黄绍竑由上海而杭州,八月十五到钱塘观潮,然后到嘉兴、苏州,游太湖,颇有闲云野鹤之态。他沿途访贫问苦,与老农亲切交谈,询问农耕之计,野老村妪倒很愿和他闲聊,并以莲藕、菱角相赠。李宗仁本出身农家,平素没有官架子,为人随和,现在被蒋介石冷落,在南京受尽了气,出来江南呼吸到田园的新鲜空气,又受到农夫贫民的友好接待,心情颇得慰藉,他在湖光山色之间徜徉,竟有流连忘返之意。蒋介石对李宗仁的一举一动,都很不放心。他见李在江南一带活动,又看了报纸上关于李副总统关心民间疾苦的报道,他估计李宗仁是以游览为名,到处收揽人心。便电告李宗仁,他将飞北平督战,请李即日返京坐镇中枢。李宗仁只得中止他的游兴,打道回府,在这冷冷清清的尼庵寺庙般的副总统官邸消磨时日。
李宗仁知白崇禧此来必有要事商量,便请他到二楼的小客厅座谈。坐下后,白崇禧便把蒋介石关于统一指挥和徐蚌会战的方针向李宗仁说了。李宗仁听后,沉思良久,说道:
“统一指挥什么,我看你不如明天赶回武汉去算了!”
“要抓老蒋的兵权,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白崇禧实在舍不得这一百万精锐的大军。
李宗仁摇摇头,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昨天司徒雷登大使的私人顾问傅泾波来向我透露了一些重要情况,局势可能有变化。”
“啊!”白崇禧忙问道,“美国人那边有些什么情况?”
“他们要老蒋退休,由我们来干!”李宗仁掩饰不住兴奋的神色,说道,“司徒大使在给国务卿的报告中多次指责老蒋独裁,是最不为人民爱戴之人,建议要他退休,由我上台干。”
白崇禧眼睛一亮,仿佛他抓住了比一百万大军还要有力量的东西。李宗仁接着说道:
“傅泾波说,他仔细地观察了蒋介石两年,觉察出他已显著地衰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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