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捷之时。父皇前儿还有圣旨,让我们整顿军务,待来日归京,必还要出泰安相迎以示郑重。可偏偏就是在这时候,父皇竟会——我不相信,父皇是他害死的,一定是。”子绛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反问道,“他不让我回京奔丧,难道还不说明问题了吗?哥,难道这些你都没有想到吗?”
子绍当然想到过,在他听闻噩耗的那一个瞬间,这些问题都在眼前走过一遍,并且有了答案。他不说,却不是没有想过,而是真不想把下面的处境一句句说来与十五听。他还是那样的随心随性,他本也可以再这样生活个几年,即便他的人生也曾经有过悲伤,也有过丧妻失子的痛楚,但这样的事终有一天会慢慢在他心头抹去,到底君临天下的是父亲而不是非一母同胞的兄长,他可以稍许安心几年。这样的安心,就在这一刻被无情的打破,这样的情感十四真切地经历过,在听闻念瑶意外离世的那一刻,在知晓造成她死难真凶的那一刻,所有曾经存在于皇城脚下,流光年华里曾有过的美好一如风起云涌的海面,在没有过一丝平静的时刻。
“你说啊?是你要做的,现在呢!你要带着我放弃吗?哥——”子绛一把抓过十四的圆领袍上襟,怒目圆瞪,一股热血冲顶,早已是红透了一张冷峻的脸。怒气之下,只叫把原本的眼泪都流尽了似的,这时候黑夜般黑漆漆的眸子之下,透着血一般鲜红的颜色,像是映照出即将到来的血腥,“哥——你振作一点,我们手上还有调动晋陵军的虎符,十万大军,还有北郡戍边的人马,高车收缴的兵士马匹,我就不信,我们还不能和他打上一战吗?我偏要叫他给我们一个交代不可!”
“你要什么交代!”子绍拽住他青筋暴起的手,呵责道,“就算你能点齐十五六万兵马,你还想怎么办,和他开战吗?你想过宫里的母后和大哥吗?”
子绛一怔,如同大梦初醒,眼虽还瞪着老大,却早已锐利尽减,手虽也开未松开,青筋却渐渐消了下去。
子绍知道他听懂自己的话,随即又道,“他在京中,早已是准备万全,你我若是举兵,正给了他诛杀殆尽的缘由。更何况,母后和大哥只怕如今已经被他所挟,只待我们自入陷阱,他好来个出师有名。高车骑兵本就是没定了心性的,见我大魏皇室自相残杀,又如何能听你我指挥。他刘子缊若是给你我安上个不守为臣之道,贪得无厌,举兵谋反的罪名,晋陵军还真会为你我所用?你切莫忘了,握晋陵军以挟父皇易储,这招尚还可用,可若是真用他们来谋反,只怕还未等攻到泰安城下,你我早就已经被人放了冷箭,身首异处了。”
子绍说着,一把手推开了子绛,“我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一语掷地有声,坚毅的眼神还是那个上马举刀不惧万千铁骑的刘子绍,一言之间,已经显现了他与十五的不同。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如今一统尚未完成,你倒不怕百万将士的性命白白断送。”
这样的道理十五自然懂,只是明叫他知道了不堪的阴谋与难忍的现状,偏偏硬生生忍下这样的怒与痛,他如何肯,脸上早已是青一阵白一阵,悲戚愤懑,自责羞愧,一时全涌上心头,如同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竟也不出是哪种味道更甚了,只道,“他既然会留下我召回你,就是下了心思,不让我们兄弟在一处,意图分散我们的实力,你还要回去吗?”
“自然要回去。”子绍望着宫室之外,愈演愈烈的秋风,一如入无人之境的铁骑,横扫草原,非人力所能抵挡。
“回去如他的愿?”
“是如我们的愿。”
子绍平和转回头来,已经恢复了一如从前的坚毅目光,“我棋差一招,竟没有算到他会对父皇下手,可有一点,却也是他没有的。”
十五不免疑惑,目光探寻,意在求解。
“他既让你留下,你就好好留着,练一支大魏最好的铁骑,等我们兄弟俩踏平南宋,我只有主意叫他登高跌重。若真是他害死父皇的,我也必定叫他尝试看看他自己害死父皇的手段。”
哲暄本是一路回屋,半道上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的止住了脚步,转身还想回去,却在那一瞬目光斗转,落在了秋岚的身上。
她也显然是被吓得愣住了。菥蓂并未把京中发生的变故事无具细告知与她,她自然也是同哲暄一道得的知这样消息,如此一来,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意外和手足无措,落在朝夕相处的哲暄眼里,也不免得了个自然。
哲暄定了定神情地看着秋岚,一时拿不准她是否早已事先知道,不好开口质问,只说,“你不用陪我了,去让上下服侍的人都换上孝服吧。王爷这两日,心情也不会好,你也传我的话给他们,让他们小心伺候。”说罢,便拢了拢领口的细腻白毛,目送着秋岚先一步下去了。
待到子绛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天色渐黑,哲暄早已经回到房里,换上一身素白裙袍,搂着个八角手炉,正坐与软榻之上,呆呆望着炉盖上的朵朵镂空兰花出神,竟连子绛进来,都未曾察觉。
“你怎穿得这样单薄。”子绛本也是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骤然看到哲暄,缓了神情,只怕叫她看出了一丝端倪,平添了她的担心。说着一手落在她的肩头,才发现这件素白裙袍本就是夏日的衣物,细腻柔顺,在咧咧风中,更显得轻飘。“父皇驾崩确实该换孝服,只是你才出月子,也该是细心保养的时候,断不可穿这样挡不住风的衣裳,受了凉,可就不好了。”
哲暄被他说得,一张脸痴楞楞抬了起来,四目相对,才见得子绛先前眼里布满了的血丝,这会儿仍未曾有一丝消减,不禁动容,拍了拍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温柔道,“你坐下,我有话和你说。”
“不管是什么,总要先披上件衣服。”子绛不肯坐,也有些不肯让哲暄看见自己踌躇眼神的意思。
“事关父皇。”
话一出口,十五的眉峰一扫而过的触动,身体便也就僵在了原处,“父皇?怎么会事关父皇。”
哲暄微微颔首,低眸道,“我也是刚刚回来的时候隐约记起的事情,只是这件事情,当时我并没太在意,如今又已经过去得有些时日,因而有些恍惚,想问你问个清楚。”
“是什么?”
“我先问你,安子,他可是燕云苑门下之人吗?”
哲暄骤然抬起流动的目光,疑惑望向十五。
“安子?你是说,父皇身边的那个小太监,冯智的养子?”
哲暄点了点头。
“不是。”十五很肯定,从容摇头道,“燕云苑不是江湖杀手,不会做这样为达目的断人香火的事情。”
哲暄却是听来更是意外,诧异着又不知如何表露自己心下的猜测,“你这么确定吗?不要去十四哥?”
“不用。”
“那这样就更奇怪了。”哲暄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倒吸了口凉气,直摇了好几下头,压在子绛掌上的纤白玉手,也滑落了下来。
“到底出什么事了?”子绛坐在哲暄身旁,掌心带了点力气,摇了她两下。“到底什么事,你先别怕,从头到尾说过清楚!”
“之前,就是父皇下旨要册封母后的时候,安子到府中传旨,我无意间问起父皇的近况。他只道,父皇龙体康健,还说什么看重你与十四哥,亲王之位可待这类的,我当时虽也有些奇怪,可也只是觉得他本是御前伺候的人,规矩一向是最严的,哪里能在皇子府邸这样多嘴多舌,更何况,我根本也就没问过他别样的问题,他又如何自己主动将事情说道与我听?”
这事情,哲暄从未与十五说起,一来那时本也就闹着脾气,再有,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说与不说,似乎再不要紧。
可如今却越发佐证了子绛的猜想,他还未开口置评,哲暄已经猜到了,“父皇若是一向康健无虞,如何会这走得这般快。余福已经回京,若是宫中有变,余福机灵,我们又怎会事先没有听得一丝消息,就让六哥抢了先。安子若不是自己人,便只有两种可能,或是想攀附你,或是有人想要试探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