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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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挥到极致的蒙元时代,他虽然终身布衣、一生不仕,但好歹还得以闭门造车、屏气凝神地专注于丹青之间,据说还颇得高层赏识、名噪当世;可等咱大汉民族驱逐鞑虏、恢复中国后,反而落得个被“抗战领袖”朱元璋丢进粪坑里溺死的可悲下场。犯错误不要紧,关键得闻过能改,意大利人在十五、六世纪那阵儿也曾经把疯子关起来卖票参观,但如今到人家帝国主义心脏瞧瞧,您要是真“有幸”玉山倾倒再难扶,夸张点儿地说,这辈子算抄上了。枕流就曾多次见识过,澳洲的截瘫患者不必张口便会有陌生人自然而然地推上抬下、搭车引路,临了,连声谢谢都免。总而言之,既然当初资产阶级敢叫嚣“自由”、“平等”、“博爱”谁要是生而残障,那就占了天大的理,全社会都欠你的,走马灯似的政府和元首就更不在话下。说到领导人,顺便多一句嘴,在半个多世纪前那场人类命运大对决的两端:希特勒是偏执型人格障碍,对手罗斯福有严重的小儿麻痹后遗症、只能以拐杖、轮椅代步。

    “这年头儿,正常人都养不活呢,”那位“言论家”似乎对察言观色不大在行:“我们哥们儿他妈就老年痴呆,也住通天观医院,这样大家都省心,要在家你怎么弄,请个保姆给六七百人家都未必干,”“的叔”不厌其烦地交流着经验:“得了这病,反正在哪儿都难受,先顾好人吧,其实有的他自己反正也糊里巴涂,弄进去”

    这家业内尽人皆知的精神专科医院始建于50年代,选址在当年的荒郊野外,如今,随着城市发展的步步进逼,已经显得唾手可及,比如从研究生院出发就只需半小时车程、来去自由。若非如此,估计半路上的“火拼”怕是在所难免,口若悬河的“现代祥子”吐沫横飞到后来愈发渐入佳境、理直气壮,枕流真想劝他还是把护栏装上好些,正如人家自己所说,多活一天是一天。

    “真该让这种人进去住着,”或许,下车后的陆远航对恶语相加的想象力只能到此为止,尽管感觉好像有那里不大对头,但时间紧迫也来不及细细推敲:“一会儿你尽量别到处乱摸,也别咳嗽、吐痰、擤鼻子、挠痒痒之类的,要是擦汗就用我给你那条毛巾,更别碰他,千万别碰,千万千万别碰,”通天观医院的布局十分独特,进入低调的大门,要从一条大约夏日里繁花似锦的狭长小径穿过庞大的家属区才能抵达真正的核心地带,所以如此安排,或许是出于一旦发生“起义”时便于疏散无辜群众之考虑,绝非戏言,据说这种设计在文革初期的确起到了避免院内外“红色浪潮”合流的关键作用:“对了,如果有什么分歧,你可别跟他争,顺着说就行了,”一壁走,远航一壁耐心地交待着注意事项。

    圈内人士透露,这家医院的基础设施在国内稳居领先地位,不仅绿杨环绕、小桥流水,关键是壁垒森严、金城汤池,经外籍专家论证,建筑抗震性在8。5级以上,楼内三重隔离装置均可抵御65式82毫米无坐力步兵炮的近距离直射。

    “你们要干什么?”从第五病区幽蓝的落地门内探出个警觉的白大褂。

    “您好,我们是来看袁莱的,前天预约过,53号,”远航的台词大概是早就彩排过:“麻烦您了,”她可掬的笑容与刚才在车上判若两人。

    “给他带东西了么?”白大褂变成一对儿。

    “有,有,”陆远航的样子近乎于讨好,赶忙把枕流手中的购物袋摊开:“香蕉、火龙果、橙汁、奶昔,还有些饼干、软糖什么的,包装都没打开过,”女孩儿一件件地展示着。

    “不能有玻璃瓶、金属、带锋利边缘的、绳子”那两双白多黑少的眼球傲慢地从镜片上端的缝隙中打量着眉目渐锁的徐枕流:“这是什么?”

    “没有,没有,”远航火中取栗般迅速将捡出的“敏感物品”藏到身侧,战战兢兢地看看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山高皇帝远:“这是我用的,我用的,”枕流撇了一眼,只不过是卷黑色垃圾袋,还有包湿纸巾。

    “别老来,容易干扰我们治疗,”“白衣法官”把通过安检的夹带踢到墙角处,像是厌恶地躲避着一切可能玷污她美好灵魂的菌类:“袁莱,袁莱”合金门缓缓洞开,小徐看到几双惊恐的面孔在走廊里徘徊,其中一个秃头不知为何猛然兴奋起来,连蹦带跳地四处游走着。

    “谢谢您,”女孩儿如释重负地把作为质押的身份证两手捧上,大概是司空见惯,她对里面的一切并没有表现出外人寻常的好奇,而是紧抿双唇、盯住水磨石地发呆。

    “你们快点儿啊,中午饭前得吃药,”白衣天使大婶头也不回,随着声沉闷作响,厚重的耐火隔离门复又“百年好合”

    这就是袁莱。

    和女人相比,男人似乎从未拥有过花样的青春,作为补偿,他们的衰老也要迟缓许多,所以年龄就不那么容易判辨,但通过历史断代的横向比较倒可以粗略推断出,袁博士大约和风华正茂的项尚处长伯仲之间。就像被维苏威火山吞没的庞贝古城一样,他清秀的眉眼似乎永远定格在了那个充满梦想和憧憬的年代,历史就是这样无情,只有毁灭才能带来永恒,而一切的繁华终将成为过眼。

    “最近怎么样?”远航小心地跟在他身后。

    “还那样,”不难想见,里面的生活大概平静得几十年如一日,在轻松中沉重着。

    老舍先生说:“对于一个在北平住惯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刮风,便觉得是奇迹”不知乃三北造林积德,还是温室暖冬造孽,如今北京的腊月也有了不少响晴而无风的日子,今天就是这样。松柏虽然可以常青,但却挡不住一层层的浮尘,更不用说那干枯的苦竹和斑驳的榆叶梅了,这杂牌岁寒三友想来怕是也曾作为一景为“公园式医院”呐喊助威过。好在间或有一二山鸟甚至松鼠来此徜徉,大概是见怪不怪的缘故,这里的小精灵们反倒不怎么怕人。

    走到憔悴损的葡萄架旁,不等本家发话,陆远航很自然地用纸巾把石桌石凳上上下下地擦了个通通透透,连不大可能碰到的犄角旮旯也不曾漏过,事毕,又将用过的湿巾装进预先准备好的垃圾袋中封紧。一般情况下,多数洁癖症状都仅限于“独善其身”并不管他人瓦上霜;如此看来,这位大师兄属于很少见的那种“兼济天下”型,把对洁净的嗜好推而广之到周围所有的人身上,书生的胸襟到什么份儿上都难以释怀;否则,远航最后也不会把自己和徐枕流的双手也一并擦了个干干净净。

    坐定,面色青白的袁博士转向枕流,他的目光显得很缥缈,并不像常人那样盯住对面的眼睛,而只是泛泛地落在脸上:“恐怕记不得了吧,你上中学那会儿我们见过。”

    “是么?”男孩儿有些意外,这完全和他想象中的开场白大相径庭:“我经常听说您”有所耳闻不假,但那个画蛇添足的状语却是临时杜撰的,时间紧迫,局促的小徐实在来不及遣词造句,究竟“听说”过人家什么,既可疑,又踩了线。

    好在袁莱似乎并未经意,而是笑着望望远航,却没有做声。他显然很清楚女孩儿今天所为何来,也便不想浪费宝贵时间,愿意让人家不虚此行。

    “其实也没什么,”女孩儿很自然地流露出一丝尴尬:“听说魏丹最近也不跟她爸爸说话,好像学习也”看来,此处大概是陆姑娘常用的另一个咨询场所。

    “这都不重要,”袁博士呼吸着久违的新鲜空气,打断了远航的迂回战术:“直接说你最关心的,”不难看出,当年的他一定很犀利。

    陆远航也不是那种永远以面纱示人的作茧自缚,既然求医问药,索性一竿子插到底:“我就是不知道魏一诚到底怎么打算的”

    关于这件事,徐枕流从被拉下水那天起就偏向于支持,且始终如一。不仅如此,他对此类恩怨向来劝和不劝散,虽然自己从未陷于两难境地而进退维谷,但一种坚信天赐良缘的本能却会让感同身受成为自觉自愿。其实,枕流也常常感到困惑,那些百折不挠的“死心眼”究竟是因为坚强才留下来,还是因为懦弱而不敢面对失败呢?

    显然,袁莱和这位小师弟不谋而合,其实对于所有纯之又纯的完美主义者来说,对秩序与和谐的期待早已同生命本身的价值难分彼此、如胶似漆,任何缺失都将是难以承受之重,不论这种悲剧发生在谁身上。因此,像袁博士这样的人注定与很多似乎天经地义的世俗乐趣无缘,比如胡同口儿他赵大爷、刘二婶儿们最津津有味的唯恐天下不乱乃至幸灾乐祸。

    “如果你相信自己的选择,就不要太在意魏一诚怎么做,”的确,类似的劝告枕流也曾经不只一次提到过,对于他们来讲,与其说是在支持别人,倒不如说是在借此来坚守自己脆弱的信仰:“任何事情都有个过程,要给人家足够的时间,”也许,只有和心魔斗争十年的人才会历练出这种耐性,亦或,隐忍本就源于无奈。

    “可是”

    “没有可是,”很明显,虽然与世隔绝,但袁莱还是不难猜到远航想说什么,无非是在他看来鸡毛蒜皮的马勺锅沿:“如果你也选择退出,那就真的结束了,只要有一个人还在坚持,未来就始终能保留着变化,”他抬起头眺望着远处嶙峋的群山,从这里看去大概要比病区窗口的景致开阔许多:“世界上,没有任何比等待更容易,因为它不需要你做任何事情;但等待又是最难的,因为它需要你什么也不做。”

    男孩儿开始明白为什么陆远航总说他们这对几乎未曾谋面的师兄弟冥冥中确实“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因为枕流也曾经讲过几乎同样的话,只不过自己当初用了个名人轶事而袁博士不屑于借力打力而已。“等待”1973年,**意味深长地询问刚刚恢复工作的小*平同志在江西闲居的几年都做了些什么时,邓的回答就只有这两个字。细细品来,的确回味无穷“等待”既是种示弱,又隐含着示威,只有相信天生我才必有用的人才敢平静地看着年华慢慢老去。

    “那大约要等多久呢?要是过了很长时间他还不”中国人做事最喜欢预先找好后路,就连你自己都不相信希望就在脚下,又怎么能指望幸运女神的眷顾呢?

    “如果能预先知道成功有多远,那就不叫等待了,充其量算个中场休息,”袁莱笑笑:“死是容易的,活下来才需要勇气。”

    三十六计-李代桃僵里讲到:“势必有损,损阴以益阳,”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两害相权取其轻”大千世界中,最常遇到的情形往往不是是非之辨,而是高下之别。虽然王佐断臂并没有舍鱼而取熊掌那样实惠,但常人大都还能懂得丢车保帅的道理并忍痛割爱地实践之,可对于过分洁身自好的那些唯美主义者来说,任何不如意都是致命的,不论多少。诗佛王维每天要把屋子清扫几十遍,自己忙不过来,又打发童仆跟着一块儿折腾,加上那会儿轻工业生产效率较低,有时连扫帚都供给不上,结果把正事儿全给耽误了,正常人为了全勤可以省去刷牙洗脸,王摩诘却宁愿让安史叛军逮着也舍不得离开他的宝贝别墅,大概是怕自己跑了没人定时扫地,果然是轻重不分的典范。

    多数情况下,即便不能保住万全,却也至少可以维持下脆弱的平衡,但进退维谷的窘境毕竟在所难免,每当此时,袁莱便会陷入万劫不复的痛苦深渊。其实他刚刚听说这对师徒的韵事未必风流那会儿就险些把煞费苦心的治疗成果付诸流水,好在亲疏有别,出于复杂的历史纠葛,袁博士向来对魏一诚的夫唱妇随持保留意见,也就顺势与远航结成了天然盟友。其实,咱们这些普通人也一样,为了保持乐观和自信,无论盲人摸象、甚至掩耳盗铃,都不失为备选答案。事实上,陆远航之所以会不辞劳苦地大老远跑来进行咨询,袁莱的态度恐怕至少是其中的必要条件,良药也未见得非得苦口,偶像加实力才能人见人爱,即便是统一战线也得先辨别青红皂白,用**的话说:“分清敌我友乃是一切革命的首要任务。”

    “但愿魏丹能正确对待这件事情,”很明显,袁师兄不可能想当然地把误伤作为战争的必然代价而无动于衷:“相信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儿,会明白爱与亲情的关系,”其实我们内心的都存有多多少少的洁癖,比如对性本善的基本假设,或许,这才是对人类道德本能的最好解释:“她都十几岁了,已经能做出独立的判断,不会有什么问题。”

    远航垂着头,看得出来,尽管曾经以及正在让自己坐立不安,但她对魏姑娘所流露而不是表现出的关心并非仅仅出于自身战略目标之考虑。很多时候,无意的伤害往往会比蓄谋更难以弥补,既然连始作俑者都只是被命运附体,恐怕就更没有谁知道该如何让灾难回到魔盒里了。

    或许是长期与精神医学专家们捉迷藏的结果,自始至终,袁莱一直坚定地认为,陆远航之所以会和富于成熟男士魅力的魏老师“关公战秦琼”与她那位长期从事工科研究而秉性沉默寡言的父亲有很大关系。弗洛伊德的分析学派认为,孩子从出生到成年完全要经历若干必不可少的心理阶段,而其中任何一环的缺失都将导致或明显或潜在的人格障碍,比如与直系双亲交流不足就被认为是恋父或者恋母情节的罪魁祸首。实践证明,虽然假设多于实证,但这派观点的解释力极强,否则也不会从它诞生伊始便统治心理医学界至今。

    “我大概该回去了吧,”浮云正在不知不觉中渐渐聚拢,袁博士抬了抬嘴角、淡定地站起身,他身形清癯,但看起来却比实际还要高些,已经发白的病号服在微风中有些摇曳。

    “其实道理我都明白,”远航还是那样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只是总觉得怎么就偏偏让我给赶上了”

    “你该感到幸运才对,”枕流终于打破了难得的沉默:“这个世界上,总需要有人用生命的长度去丈量忠诚与背叛之间的距离。”

    袁莱转过身,这次,虽然稍纵即逝,但男孩儿发现,他盯住了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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