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略一沉吟又笑道:“既如此说,此事也非一时可决,容我再为斟酌,然后从长计议如何?”
接着又道:“不过马兄此次南来,真的没见到那顾肯堂先生和周路两位大侠吗?”
天雄道:“卑职既蒙大人如此栽培,焉有再为隐瞒之理,委实这三位全是闲云野鹤却无处相寻,据那顾肯堂先生的门生吴门王照儒说,他这位老师,也许此次出游便永不回来咧。”
曹寅又微怔道:“那吴门侠少王熙儒也出肯堂先生门下吗?他前几天还曾托人求救一事,要详细问他倒并不难,不过这人颇以遗少自居,又薄有声名,马兄倒没有也邀他北去吗?”
天雄摇头道:“他虽然也出顾肯堂先生之门,但年事太轻,卑职奉命来邀的,却没有这些人物在内,所以只有踵门一问乃师行踪并未多谈。”
曹寅点头,便一端茶碗,天雄连忙告辞,出了曹宅,径回江船,一看众人均皆在座,进得舱门便大笑道:“今天这一台戏,我是谨遵曾兄之命而行,可是到底没有那么自然,好几次全几乎露出本来面目来,由此一端,可见在官场之中混的人,亦复是件苦事,尤其是言不由衷,说过之后,自己也竟肉麻脸红,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这份活罪可不好受。”
曾静笑道:“这是你一点良知在那里作怪,所以才觉得面红耳赤,果真的将那点良知炼得全泯掉,那便可处之泰然,应对裕如咧。”
说罢又问详情,天雄一一说了,白泰官笑道:“这厮倒真是大手笔,一出手便是五千两,真要打算敲他一下,便逾万银子不也不愁他不拿出来吗?只可惜这厮一味替自己打算,马兄虽已把那允祯借此要坑允题的话传了过去,他为要保全自己,怕将事闹大了对他不利,却未必便肯去告诉允题咧。”
曾静笑道:“不然,我正是看清他决舍不得因此把一个江南织造的肥缺丢掉才嘱咐马兄这样说,你须知道,人怕情急拼命,他一见允祯这条路一断,已无挽回之余地,便逼也非逼着他去向允题哭诉求救不可,这话他怎能不说咧?只可惜马兄始终不肯昧着天良,否则先闹上一阵气焰,把他凌虐一个够,教他哭笑不得,然后再慢慢的逼出这句话来,便更足激怒这老奴才咧。”
泰官笑道:“这却未免不易,如依我看,这家伙做官本领已到炉火纯青,不用说马兄这样一个尚气节重廉耻的人,对他没有法子摆出一付上司衙门的面目来,便阁下亲自出马也未必便行咧。”
曾静笑道:“然则白兄出马如何?我想我如不行,那便非你不可了。”
泰官大笑道:“我本来是无心之言,你竟把我骂苦咧,照这么一说,那小弟简直是天良丧尽,无耻之尤者了。”
曾静哈哈大笑道:“这叫作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谁教你暗中骂人来.那我只好原封不动,加利璧回咧。”
了因大师忙道:“二位老弟都不必取笑,我们且谈正经的,此间各事,到底如何了断,我们为的正事,却不在和这个奴才多所周旋咧。”
曾静忙道:“大师不必过于亟亟,我们在这京口,至少还须耽搁上几天,如今第一着是先由马兄写上一封禀帖,回复那鞑王允祯,说明此行受伤经过,并邀得各人北上情形,这个由我来着笔,今夜写好,明天便托那曹寅由驿站递出去,其次便是翠娘必须先做一个准备,我料那曹寅既有张桂香那封信,一定当面交付,而且也必有一番说词,此外便没有什么要紧咧。”
鱼老不由睁大了眼睛道:“难道翠儿此番北上,也一定受那鞑王之聘吗?这却使不得咧。”
曾静笑道:“你老人家不必着急,我们在太湖不已说好了,她到北京去,是吃那凤姑娘喜酒,并传老师父之命,密授机宜吗?怎么会教她也去受那鞑王之聘,这岂非笑话。”
接着又道:“不过她对那张桂香,却必须先见上一面,鞑王允祯府中,也非去上一趟不可,这却是要对老将军说明的。”
鱼老方在摇头,翠娘连忙笑道:“你老人家不必为我担心,女儿虽然再没出息些,却还不至背了你老人家,去当鞑虏的女护卫咧。不过这些鞑王我倒打算见识见识,到底是批什么东西,好便好,不好我便闹他一个大的,你还怕他们能将我留下不成?”
鱼老不禁看了她一眼,脸色微沉道:“你这丫头真忘形咧,此番北去,便连你了因大师伯和白师叔也不能擅作主张,你打算闹什么?竟敢当着大家这等说法吗?”
翠娘不由低头不语,泰官忙道:“你老人家放心,翠姑娘她也不过是说说而已,你请想,现在既有大师兄和我们领着,到了京城还有周路二位,能容她任性而为吗?”
曾静也笑道:“老将军,你错看了令嫒咧,如论胆大心细,好勇而谋,我们这些人,任谁也及不了她,岂有妄为之理,我因她一到京必须和那允题见上一面,才好煽动各鞑王的互相猜忌,所以不得不对你说明在先,你怎么又误会起来?”
鱼老方才颜色稍霁,接着又道:“那你又要她对曹寅预备什么咧?”
曾静道:“我料曹寅那封信,必定瞒着各人递给翠娘,说不定还要在她身上,替那允题打老将军的主意,所以才着她在应对方面稍做准备,你又想到什么地方去咧?”
鱼老闻言,猛然双眉一耸哈哈大笑道:“他果真想替那允题打我的主意,那我这柄宝刀也许又要大大的发个利市咧。”
泰官忙道:“老将军不必如此,曾兄方才所言,便是打算教上翠娘一套话,把这奴才给僵回去,你当教她对你劝驾吗?不过为匡复大计,我们却不可事未成却先把这奴才们弄翻了,那便又要误事咧,你方才不是还不许翠娘任性而为,怎么一临到自己头上,反而按撩不住咧?”
鱼老不禁哑然失笑道:“那你们两位打算教翠娘如何说法,这个我倒愿意先听听二位的高论咧。”
曾静想了一想又笑道:“这法却不传六耳,我必须和翠娘两人背人谈一谈,反正决不能让老将军屈节丢人还不行吗?”
鱼老愕然道:“这又是什么意思?既不让我屈节丢人,为什么一定要瞒着我?”
曾静道:“这并不是一定要瞒着老将军,实因目前我们对付鞑虏一切均在用间,这种做法,不厌其诈,自不得不有违心之论,老将军高风亮节,恐不愿闻,所以不得不尔,只要能不生气,那我便当奉告咧。”
鱼老笑道:“如果真是为了匡复大计,不得已而用间,便我也乐闻,焉有生气之理,你这一瞒着,倒反而不好咧。”
曾静忙道:“既如此说,我便不妨当面说咧,此事依我所料,目前诸鞑王,均以得士向鞑酋固宠,尤其是对江南这干遗民志士争取甚烈,如今雍王允祯已由马兄邀得数人前去,那允题致更力,这曹寅既看准允题大位有望,一定比他那主子还着急,所以不恤用尽方法,打算将马兄拉了过去,他既有张桂香那封信,自然对翠娘还有一番话,我便打算在这个上面,再伏下一着棋子,促成他兄弟阋墙,互相残杀,然后我们才可做进一步的打算”
鱼老不等说完便道:“你还是打算教翠儿投身到那鞑府里去吗?须知士各有志,我却不是云霄咧。”
曾静笑道:“老将军岂是云霄一流人物,便翠娘也非凤丫头可比,晚生虽然狂悖,焉敢有此主张,我不过打算请翠娘虚与委蛇,到京时,与那鞑王允题见上一面,再乘机给他大大的挑拨一下而已,现在怕老将军不愿意的,是我想教翠娘在那鞑王如有馈赠时不妨收受,他既想羁縻我们,我们也乐得借他免去若干地方官的厮缠骚扰,如此则我们可以把人分成两部分,一部与允祯相近,一部与允题相近,表面似乎各交各的,而实际则可以相互为用,一旦他弟兄火并,便是我等举义之时咧。”
鱼老沉吟不语,翠娘笑道:“爸爸,你老人家想什么?难道真连自己的女儿也信不过吗?老实说往来是往来,做事是做事,我们只要不应他的聘,不做他的官,为了大计,便不能在这小节上讲求咧。”
鱼老正色道:“我并非想不透,如果为匡复大计,便漆身吞炭,拼掉这把老骨头全不在乎,但为了防微杜渐却不可不慎,此事还须与老师父和肯堂先生商榷才好。”
翠娘笑道:“此事我那恩师早已说过,他老人家说一到镇江一切都问曾叔咧,便肯堂先生也说过,在镇江统由曾叔和了因大师做主,到了北京,便须问周路二位师叔,如今曾叔既如此说,谅已和我师父和肯堂先生说过咧。”
曾静道:“翠娘的话不错,我虽狂妄怎敢擅做主张,实不相欺,这便是他二位锦囊妙计之一咧。”
鱼老不由一怔道:“他二位既有此意为何事前却不与我说明,却反由曾老弟透露是何用意?”
曾静微笑道:“那是因为要看此地情形而定,如今依我判断,至迟明日,那曹寅必将张桂香那封信设法面交翠娘,所以不得不着她说话稍加准备,老将军还请不必见疑才好。”
鱼老方才点头道:“既是他二位之意,老朽自当遵命,但翠儿此间事毕即使北去,我却不愿和这些官场人物往来咧。”
泰官大笑道:“老将军但放宽心,这曹寅所以久留京口,决非单为老将军一人,我们一经北上,他便也回南京去咧,说不定还要到北京去上一趟,却决不会再在此间,不过对你馈赠却难免,要依我说,不管多少,你最好给我一概笑纳,这种不义之财,不正好拿来做济贫之用吗?”
鱼老摇头道:“老朽宁可不辞水上行劫,却决不愿受这种馈赠,这却恕我办不到咧。”
了因大师也道:“这却使不得,那马施主因为本已在鞑王门下,自不妨依官场规矩,受他一点程仪,我辈却犯不着落这声名咧。”
鱼老忙将大拇指一竖道:“大师的话实合我心,这种钱真万万收不得,不但令天下有志之士笑话,便自己问心也实在难安咧。”
曾静微笑道:“二位不必争执,且听晚生一言如何?”
鱼老把头连摇道:“不管你又是什么歪理十八条,我对此事决难从命,再说也是枉然。”
曾静笑道:“老将军不必着急,晚生便再饶舌些,还不至就陷老将军于不义,受天下志士笑骂;不过曹寅的钱,既非鞑虏从关外带来,更不是他曹家力田经商而来,老实说每一文全是我汉族父老子弟的汗血,与其白白让他拿去享用,何若借他之手送来,仍还之于穷苦百姓,不然便留以举义,或者使用此钱作为反间购线,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岂不大妙?你便不受他的馈赠,于他丝毫无损,这又何苦咧。”
鱼老大笑道:“老弟这话,未尝无理,因老朽却宁可杀人越货,打家劫舍,决不会如此做法,却只有望老弟见谅了。”
曾静不由踌躇不语,天雄也将那庄票取出笑道:“我一切均是奉命而行,自不敢向鱼世叔学样,但这五千银子虽已收下,却不便入我私囊,便趁此缴呈曾白两兄如何?”
泰官大笑道:“这个世界真变咧,居然有成千论万银子送上门来而不要的,便足证孔方老兄也有失灵的时候,不过我这人,却最喜此物,慢说五千两白花花的东西,便是五百五十,也舍不得推出去,既如此说,权且由我收下便了。”
说罢又道:“五千银子,在曹寅这老奴才看起来不过九牛之一毛,却足够贫士一二百年的束修膏火,二三百义士的一年饷项,你却别看轻了,此番到京便有一大项开支,本教用度虽不假外求,但为了在暗中生聚教训,便不得不加樽节,有这一笔钱,也许便可以成全一项极大功德咧。”
说罢,连忙折起在兜囊中藏好,翠娘在旁不禁笑道:“白叔说得倒极好听,竟谈到功德上去,但是目前的大善士,越是口中说得好,却大概经手不穷,善人是富,你老人家却千万别学样才好。”
泰官连忙一指了因大师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我虽杀人如麻,有时也颇类剧盗,却从不瞒心昧己,赚这种钱,你不信只一问这位老和尚便知道咧。”
了因大师笑道:“我倒知道,你的钱盗泉难免,贪泉则未必,但今后如何,却不敢保咧。”
说罢相与大笑,这一晚,除了因大师仍回金山而外,余人均宿船中。第二天一清早,各人方才起身用罢早点,忽见一位五十以上的老苍头气喘嘘嘘的从岸上赶来,在船头上擎着两封大红帖子高声道:“这里是鱼老将军的船吗?我乃曹宅老奴,现奉姨太太和李大奶奶之命,先来投帖,咱们姨太太和李大奶奶马上来拜这里鱼老太太姨太太和鱼大小姐,还请接帖赏见。”
鱼老不由眉毛一皱向曾静道:“果然来咧,你看这该怎么办?”
翠娘秀眉微耸道:“他既要来,着他来便了,谁还怕他不成?”
曾静摇头道:“我早算定他要有这一着咧,老太太既病着,何苦又要她和人家周旋,再说,他既打发内眷来,我们又不便参与其间,何必教她们来闹上一阵咧,与其如此,倒不如翠娘去一趟,看他们有什么话说,且待我来权充尊府管家,把他打发回去便了。”
鱼老点头,曾静连忙走向船头笑道:“老管家是江南织造曹大人差来的吗?这里正是鱼老将军的船,不过舟中狭隘,老太太又在病中,不便延宾,只好请老管家挡姨太太和李大奶奶的驾,原帖璧谢,少时鱼大小姐再向尊寓回拜便了。”
那老管家一见曾静已到中年,又是一身文士打扮,忙在船头上请了一个安道:“我们姨太太和李大奶奶本来就为了专诚来给老太太姨太太请安,并拜鱼大小姐,请到城中寓所一叙,既然老太太贵体违和,决不敢惊动,但姨太太和大小姐务必还请赏光,老奴少时便派轿来迎。”
曾静笑道:“老管家但请回复贵上,鱼大小姐必往回拜,姨太太却因有事不克分身,只好谢谢了。”
那老苍头应了一声是,又请了一个安,下船又赶了回去,曾静方回中舱,翠娘不禁笑道:“曾叔,你好好的,为什么替我姨娘回掉?她那一张嘴好不厉害,你让她和我一同去,再挖苦那李元豹的老婆林琼仙一阵不很好吗?”
曾静摇头道:“我便因为她那张嘴太厉害,今日之事却须以和缓出之,所以才代她回掉,便你去也该不卑不亢,适可而止,有些话不可答应,也不必回绝,一切不着边际,令他们无从捉摸才好,却不可一味使性子。老实说,凭马兄这等硬汉为了大计,还不得不从权,你去却须更加仔细咧。”
翠娘笑道:“这一套我却没有学过,你如真教我去,弄得误了事却不能怪我咧。”
泰官忙道:“我相信你去绝误不了事,只记着‘不为已甚,看风使舵’这八字便行咧。”
翠娘看了天雄一眼微笑道:“我恐怕也跟马世哥一样,到时便不易忍得住咧。”
天雄忙道:“世妹放心,你是在野之身,又是一位小姐,那曹姨太太和李元豹的老婆到底也是女人,却不会像曹寅那样老奸巨滑咧。”
翠娘未及开口,丁七姑已从后舱走出道:“那也难说,那林琼仙这个浪蹄子还有什么说不出的?至于那曹老头的姨太太也不会有什么好货,他们为了丈夫的事,也许就比那曹老头儿更难缠咧。要使我说,小姐你去,说到要紧地方,只给她一个不理,着她教那曹老头儿来和老将军说就行咧。”
翠娘忙道:“那倒不一定,你放心,只要曾叔说定一个脉路,我自有法子把她们打发过去。”
曾静笑道:“我也相信你一定可以应付这两个女人,不过那个老奴才既和你见过面,也许就亲自出场全说不定,那是一个老奸巨滑,说话还得留神一二,遇上必须思考的事,倒也不妨推在老将军身上。”
翠娘点头,一面去后舱换好一身衣裙,本来她向来穿着,全是渔家打扮,这一次,却穿着得非常雍容华贵,不但满头珠翠,而且足下一双弓鞋,竟嵌上两粒龙眼大的明珠,越显得珠光宝气,仪态万方,七姑笑道:“你不过赴一个鞑虏奴才之约,为什么要这样盛装起来?
这却不是出阁咧。”
翠娘低啐了一口,红着脸道:“你胡说什么?既知天下事,必须先声夺人,那老奴才看得我不过一个海盗之女,以为一定见不了大世面,也许就要先以富贵气象炫耀一番,我这样去赴约,不用开口,便先把他那话逼回去一半咧,再说这类官眷有的是势利眼光,有了这套行头,也许话要好说得多呢。”
曾静白泰官一齐点头道:“翠娘这一着倒真用得上,对付官场中人也正该如此。”
鱼老却把头连摇,天雄一看,见她这一改装,分明是一个大家风范,却不见半点江湖气习,不由笑道:“世妹频年浪迹江湖,谁不以海上女侠相目,却想不到这一换上衣服,却完全是一位名门闺秀,足证平日学养深厚,气度自是不凡咧。”
翠娘脸上又是一红道:“世哥不必见笑,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果真那样野丫头也似的去,这些官眷便又是一等看法咧。”
说着,那适才回去的老苍头已押了一顶官轿赶来,在船头上停下,恭请鱼大小姐上轿,翠娘含笑向众人略一为礼,便作别登舆而去,直到曹寓内宅内花厅方才下轿,那曹姨太太和李元豹之妻,已在滴水檐下相迎,满以为翠娘仍是渔家打扮,至多换上一套整洁衣服而已,及至一下轿,只见她云髻高耸,满头珠翠,一身绀碧夹纱百蝶衣裙,明铛钏之外,连足下弓鞋也嵌着明珠,那仪态简直华贵万分,不但自惭形秽,便平日在省垣京城所见官眷闺秀,也不过如此,不由肃然起敬,延入内室,在客位上坐下。
那林琼仙先笑道:“愚夫妇因为上次一时无知,冒犯女侠和老将军,所以今日特请这位曹府的五太大同赴宝舟谢过,却想不到老太太适有贵恙,未能当面请安,倒劳女侠到这里来,尚望先行恕罪。”
说着,使待拜了下去,翠娘连忙扶着道:“李大奶奶,你把话说反了,那是我的弹弓一时失手,以致误伤贵体,后来又多多冒犯李爷,这是我应该请你恕罪的,怎么你反请我原宥起来。”
林琼仙虽然尝过翠娘弹子滋味,但心犹未服,乘着她一扶之际,口中忙道:“那实在是我和外子无礼在先,鱼小姐教训得极是,你这么一说更加令我愈增羞愧了。”
那双臂却乘势向下一沉,暗中使了一个千金闸,翠娘却没料到她有这一手,双手几被滑脱,但方觉一沉,立刻将两只脚一着力,猛提真气,脸上微微一笑道:“李大奶奶,你这样客气,岂不要折杀我吗?”
说着双手向上一托,竟将一个林琼仙从地托得离了空,那林琼仙不由创伤隐痛,粉脸飞红,松下手来笑道:“鱼小姐真是名不虚传,我知罪了。”
翠娘却若无其事的笑道:“话既说明,彼此便全是自己人,李大奶奶何必太谦乃尔。”
那曹姨太太,却丝毫不知两人又较量过一手,忙道:“您两位全不必客气,且请坐吧。”
说着,一面肃客就座,却不料翠娘方一入座,那立处水磨方砖上,却深深的陷下两片莲钩痕迹,整整齐齐,便似用刀刻就的一般,不由心中发怔,但又不便动问,只有假装作没有看见,唤仆献上茶来寒喧着,林琼仙却双眉深锁,时有不安之色,翠娘笑道:“你那创伤虽好,却用力不得呢,适才虽属一时游戏,但恐筋络又伤,如觉痛楚,还请不必勉强撑持,赶快入室把李爷找来看一下,他如擅推血过宫之法,立刻可以无事,不过这并非我有意卖弄功夫,却是你勉强使用真力,筋骨新近接上不能负荷的缘故,这却不能怪我咧。”
林琼仙含羞带愧道:“这实在是我自不量力有以致之,怎能怪得鱼小姐,既如此说,我且失陪,少时再行谢过便了。”
说罢,蹙着双蛾,告辞径去,曹姨太太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两人又各自显了一手,林琼仙已经又吃了亏,她对武技虽然是一个外行,但和林琼仙相处极好,忙道:“适才李大奶奶又有开罪之处吗?她的伤势如何?有无妨碍咧?”
翠娘笑道:“这也说不上开罪,不过彼此游戏而已,她因勉强用力,也许筋骨稍有内挫,只要能医治得法,并无大碍。”
说着又将暗中较力经过略微一说,曹姨太太不禁看着那地下的两个脚印吐舌道:“我们大人久已说过,鱼小姐乃是当代的有名女侠客,便在千军万马之中,也能取人脑袋,她怎么自不量力,一再自讨苦吃,不过大人不记小事,还望您能看我这主人薄面,恕过一二才好。”
翠娘方道:“这是江湖道中常有的事,算不了什么,何况吃亏的还是她自己,我焉有介意之理。”忽听一个仆妇走了进来道:“回姨太大的话,方才李大奶奶说,她因肩伤复发,又逆血上行,恐怕一时不能再陪鱼小姐,请你代向鱼小姐谢罪,先行开席,不必再等她咧。”
曹姨太太把头一点道:“知道了,你去上复李大奶奶,教她好好养伤,就由我代陪鱼小姐便了。”
说罢,等那仆妇退了出去之后,又向翠娘笑道:“今天一席原本是算替鱼小姐洗尘,一面由李大奶奶当面谢过,谁知道她偏不肯自安本份,又闹出乱子来,这倒不成敬意了。”
接着又道:“素闻鱼小姐名满江湖,威镇南北,您曾听说过有一位女侠盗,名唤张桂香的吗?”
翠娘笑道:“这人我倒曾见过,不过品德却差些,盗则有之,侠则未也,难道曹太太倒和她有什么往来吗?”
曹姨太太玉颊傲红道:“我虽出身微贱,但从十七岁起便伺候大人,哪会认得这些人物,不过这人却说曾与鱼小姐有旧,她现在十四王府充当后宫护卫,闻得鱼小姐现在江南,曾托我们大人问候,所以顺便一提,既是您说曾经见过,那就对了。”
翠娘点头道:“那是因为昔年,她曾不幸遭遇强暴,我偶然路过救她一命,所以认识,却不知道她几年不见,竟自到王府里去当起女护卫来,这就很难说咧。”
曹姨太太又道:“其实王府并无女护卫之名,不过因为后宫防闲严密,不便让护院把式任意进出,所以着她值宿上夜亦未可知,但是我听大人说,十四王爷对她非常倚重,连她丈夫全给了一个极好差事,您既然救过她的性命,也许她感恩知报,打算对您稍微尽上一分人心亦未可知咧。”
翠娘娇笑道:“我虽浪迹江湖,却一无需求,便饮食服用也颇堪自足,又是一个女人,说不上有什么功名富贵可以巴干,她即使感恩图报,我也只有心领而已,难道也跟她一样,去到十四王府混上一份差事不成?”
曹姨太太笑道:“这也难说,我虽不知道什么,可是常听大人说,自古以来女人不靠父兄丈夫而凭自己的本领得到封赠的也很多,前明的秦良玉不就是一个吗?凭您的本领成望,真要想巴干功名,怕不像鼓儿词上的樊梨花刘金定一样,便弄个女元帅女将军当真也是平常咧。”
翠娘又笑道:“那鼓儿词上的话怎么能算数?何况如今天下升平,海晏河清,哪里还用得着元帅将军?谁要有这个想头那不是打算兴兵造反吗?”
曹姨太太道:“那也不尽然,那秦良玉便在本朝也曾有过大大封典,带过兵,打过仗,怎见得便是想造反咧。”
接着站了起来,轻移莲步,走向翠娘身侧坐下悄声道:“鱼小姐,您请恕我冒昧,我们虽然初次见面,不便说什么,可是我常常听见咱们大人说起,您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侠,不但武技过人,便学问抱负,也比寻常男人强多了,您难道就真的打算在这江湖上混一辈子吗?”
翠娘看了她一眼微笑道:“我生在江湖,长在江湖,不在江湖上混一辈子又打算怎么样?你这话我倒又有点不明白咧。”
曹姨太太也笑道:“您在骗我咧,咱们大人早已告诉我了,您那位老爷子本来是前明的一位将军,上代好几辈子全是前明的大官,您损死了也不失为一位千金小姐,怎么对我说这话咧?瞧您这份气度,哪里有半点江湖气习,我知道,您那是不得已而为之,要是老将军肯心眼稍微活动一下,只消皇上下一道圣旨,他老人家再做上本朝的大官,您还能委屈在那渔船上吗?”
翠娘道:“那你打算要我怎么样咧?须知我父女久已得罪朝廷,如今他老人家也到暮年,只要皇上能不降罪,得以终老江湖便是万幸,却决不敢再有非分之想,你这话未免取笑咧。”
曹姨太太忙道:“我与鱼小姐初次见面,焉有取笑之理,实在不瞒您说,当今皇上早有起用老将军的意思,便对鱼小姐也有人暗中向皇上密折奏明,只要肯入京一行,这封赠荣典是稳稳的,却只怕老将军和您一味固执那便枉然了。”
翠娘不由心中暗笑,凭你这学舌鹦鹉也居然敢来对我做说客岂不可笑。继又想道:你这一番说词不过出诸曹寅那老奴才所教,我且等你说完了再说。想着,便佯作沉吟不语,曹姨太太又故作亲热,捉着翠娘的手道:“鱼小姐,您可别害臊,好在咱们全是女人,没有什么话不可以说的,我可不怕您恼,您虽然年纪不大,可是女人青春最易过去,您便本领再大,女人终归是个女人,真要让您再在江湖上混了下去,不但辜负了青春年少,便将来要嫁个称心如意的郎君也不容易,白白坑了自己一辈子,您犯得着吗?如果老将军一朝起用,那便不同咧,北京城内有的是公子王孙,凭您这副才貌,谁不来攀亲?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花朵也似的年纪可有限,您自己也该有个打算才对。”
翠娘把头一低,索性听她再说下去,谁知曹姨太太话已说完,却只捉着她的手在搓揉着,一面笑道:“我这全是为了小姐您打算,您为什么不开口咧?”
翠娘猛一抬头笑道:“你把话已说完了,教我还说什么咧。
不过,你虽一切全为我设想,但是皇上远在北京城里,我父女总不能写封信去告诉他说,我们现在在江湖上混腻了,也想做官咧,你快点把官赏下来吧,这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