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堆中的女人再度引起我震撼。
这回,比她母亲好认多了,方东美虽未施脂粉,头发往上挽,但,颊上的那颗痔,和她笔直又微勾的鼻子,绝不可能是别人。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两位与祖家毫无干系的妇人,怎会突然出现在祖家?
无数的问号在脑中出现,取代了原先的空白,我渐渐恢复了思考。
莫非,这一切全是个骗局?为的只是偷走我的孩子?
画面消失了,移到下一个新闻。假的方东美、陈婶婶骗走我的孩子,而她们都是为祖家工作的。
祖家为什么要我的孩子?真正的方东美呢?她赞成吗?她要我的孩子做什么?祖英彦呢?他怎么想?
我整夜无法成眠,遇到这种事,又有谁能来帮助我?
星期天,我走进书店,一批新到的杂志刚刚上架,现在是百家争鸣的时代,一定会有刊登我需要的文章,很快地,我就找到了三本有关的杂志,一本是谈到永昌在五年前所遇的困境,由于与方氏的政治婚姻,危机已经解除,而这桩婚姻最大的功臣应该是祖老夫人。
杂志上说,她早已得知罹患不治之症,能拖到这么久,全是靠意志力量。
曾有媒体得到她生病的消息,千方百计去探访她,她的名言是“我没有病,我让病去找别人。”就凭着这股毅力,她带领永昌度过难关。
采访上的报导对祖老太太也有详细介绍,她是上海圣约翰出身的早期留学生,而她的学养、风范,也是她受到尊崇的原因之一。
她一生受到的最大打击是丈夫英年病笔,长子、次子都因意外身亡,老夫人中年向佛,慷慨待人,每日参拜若干次,持咒千遍
媒体上把她写成一位伟大的女性。
另一本则是捕风捉影,记者没有什么水准,文章也缺乏可读性,第三本则附有图片,在这短短几天中,神通广大的记者搜集到祖家所有成员的照片,祖英彦的最大最多,包括他的婚礼。
又再翻过一页,一帧照片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
是陈婶婶,她太年轻了,打扮得雍容尊贵,图说上也只有五十二岁。她的本姓也不是姓陈,只是嫁给了姓陈的。她是台大商学院毕业,精明强干,是老太太不可或缺的帮手,八十年代晋升为公司董事她的女儿自然不叫方东美,而叫作陈碧媛。
我买了这本杂志。
命运如果对我不公,我会想办法让老天公平些。
慢慢地,我像玩拼图游戏似的,由各内幕杂志拼凑出一个轮廓,甚至包括祖英彦与方东美居住的阳明山仰德大道的“般若居”
这是祖老夫人的产业,现在属于祖家夫妇了。
我的孩子呢?他也住在这里吧!
从搜集资料中我发现祖英彦夫妇把孩子保护得很周到,这么多神通广大的记者弄到了各式各样的消息、照片,却没有一个人照得到孩子。
我甚至不晓得他叫什么名字。
外面的人也几乎不晓得他的存在。
我如何去接近他呢?偷、抢,我都没有本事,连孩子的出生证明写的都是方东美,我到时候只有百口莫辩。
有天,杂志上刊登有关陈婶婶母女的消息,写得有点含糊,但大意是说永昌与方氏合并后,目前掌大权的是祖英彦,而陈婶婶争取包上一层楼无效后,决定退休。
报导上暗示,陈碧媛的夫婿洪世平在永昌原本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但老夫人去世后,祖英彦发现若干不利洪世平的证据。
那些证据似乎大到足以让洪世平坐牢的地步,但基于祖老夫人的关系,祖英彦放过了洪世平,条件是他们必须离开。
陈婶婶、陈碧媛、洪世平离开后,祖家没有人可以指认我了,当然,除了祖英彦。不过,杂志上说,祖英彦身肩数大公司的重任,已离开般若居,住在城里总部的顶楼,目前只有方东美仍在般苦居。
到了般若居,站在离大门还尚远的路上,我便知道我不可能有什么机会。光是这条通往大门的车道,就有一百公尺,如果大摇大摆走去,一定会给警卫捉个正着。
这时,路边传来了奇怪的声音,有些令人毛骨悚然,树丛里阴森森地,我大着胆子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正要走开,声音又来了,我站住脚。
一个五岁大的孩子在碧绿的树叶里露出了脸孔,虽然他的眉头紧紧皱着,嘴唇痛苦地抿着,但,这是一张多么可爱的小脸,宽宽的额头,乌黑的眼睛,浮着红晕的面颊,像是“安琪儿”似的。
找几乎屏住了呼吸。
孩子又呻吟了一声,他的膝盖整个跌破了。
真是个顽皮的孩子。
我的手才一触碰到他,他的呻吟马上停止。
我想这是巧合,但移开手,他又开始呼痛。
“你的手,你的手”他口齿不清地叫着:“凉凉的,好舒服。”
我再度握住了他,忽然之间,我明白了过来,泪水一下冲到眼眶,几乎无法停止,我死命地逼住了眼泪,我握住的这孩子,是我失去多年的孩子。
他的眼眉、鼻梁、嘴唇,再再都是祖英彦的翻版,任何人一眼看到,都会晓得他得自父系强势的遗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
这些年里,多少次的午夜梦回,我想得流泪,多少次站在街头明知渺茫仍像傻子般的搜寻着每一个过路的孩子,一心希望能够见到他,哪怕是一眼也好。
我的孩子!亲爱的小孩。
“庆龄!庆龄”一个年轻女子着急地呼叫着,声音自远而近。
“快!我们坑阢起来。”孩子也顾不得疼了,拉着我就从隙缝窜进了树丛。
“为什么躲起来?”我问。
“嘘!”他拼命阻止我,生气的小模样真令人忍俊不住。
她走远了,小小孩才吁出一口气“讨厌的巫婆,爱管闲事。”
“你叫她什么?”
“巫婆呀!”他一副“你怎么不懂”的样子。
“你给人家取绰号?”
“才不是呢!是阿丁叫的,阿丁最讨厌她了。”
阿丁又是谁?
“司机!我要出去他都得带我去。”他得意地说。
“你叫祖庆龄?”
“你怎么知道?”他惊奇地。
“刚才找听见她这样叫你,她不是真的叫巫婆吧?”
“她是管家,很多人叫她美娟姐,我觉得她很丑,你认为呢?”他老声老气的批评着。
“我不知道,咦?你哥哥呢?”
“我没有哥哥。”
“那你弟弟呢?”我还是得确定。“我没有哥哥,也没有弟弟!”他不耐烦地“你是谁呢?”
“我叫爱丽丝!”我现在确定,他是祖英彦唯一的孩子,方东美没有生育。
“我知道了,你是新来的家教。”他一下子放开我,好像很不高兴,但伤口马上疼起来。他只好让我牵着他。
“你为什么不喜欢家教?”
“就是不喜欢嘛!”
“如果找来做你的家教,你会愿意吗?”
“真的?”他抬起头,好好打量着我,想了一会儿,大概还算满意“马马虎虎啦!”
“你也不能决定谁做你的家教,对不对?”
“谁说的?”他皱皱眉:“我不喜欢的就把她赶跑。”
“不信你去问巫婆,我已经赶走很多个了。”他认真的。
又是一个被惯坏的孩子,他在祖家显然是锦衣玉食,但是,品德有人教导吗?
“你为什么不说话?”他摇摇我的手。
“因为我在考虑要不要做你的家教。”
“为什么?”他狐疑地。
“如果我答应教你,万一你是个坏小孩,怎么办?”我逗他。
“我才不是坏小孩!”他抗议。
我告诉他,那可得给我一点证明才行。
“我带你去见巫婆,让她告诉你。”小小孩叫。
“可是她不认识我,骗我怎么办?”
“我会告诉她,你是我妈咪给我请的家教。”他生气的。
“你妈咪?不!这是个谎话,你马上会被拆穿的。”
“我说不会就是不会。”小小孩不耐烦的“我妈咪病得那么厉害,怎么可能去告诉她。”
看情形,是可以大着胆子去试一试。
可是,等一等,方东美如果生了病,怎么可能去聘请家教呢?
“是她还看不出生病的时候请的嘛!”小小孩似乎感觉到我的疑虑。
“她是什么时候生的病?”我问,一边用手帕裹了他的伤口。
“我不知道,走啦!”他更不耐烦的拉着我“快走嘛!”穿过般若居的如茵草地,那个被小小孩称做巫婆的女管家正在门口四处张望,一见到祖庆龄,马上奔过来“小少爷,你到哪里去了,把我急死了,咦!你摔伤了。”
她大惊小敝地嚷着,马上有保母拿了葯箱过来,可是小小孩不肯让保母给他上葯“老师会替我搽葯。”
“咦!你是”女管家看着我,细细的眉挑得老高,那薄得几乎看不见的嘴唇,工于心计的眼睛,真的还有点像巫婆。
“她是爱丽丝!小小孩马上挡在我面前,小小的身体,一副要保护我的样子,我的鼻子不禁又是一酸。
“她是我的新老师!”小小孩很有权威的说:“我妈咪要她来的。”
“真的吗?”王美娟怀疑地看着我,她并不是那么容易上当的。
“不信你去问好了。”小小孩直视着王美娟“老师累了,快去替她准备房间。”
王美娟似乎不太敢惹这个小太岁,只好要佣人去准备,又问:“夫人是什么时候聘请你的?”
我替庆龄上葯,他的伤不轻,可是他很英雄的闭紧嘴,一声也不吭。
包扎完毕,我才回答,早先我还在美国念儿童心理时,方东美便与我联络了,但我最近才辞掉工作,希望没有耽误她的事。
王美娟尽管不相信我,但我说得有声有影,她满肚子的怀疑论,也对我无叮奈何。
小小孩很气忿王美娟盘问我,他愈对她不高兴,就愈护卫我!
“你有完没完?”他又瞪王美娟:“我饿了,点心呢?”
吃过点心,小小孩说要带我去看一个特别的东西。“特别的!”他强调。
他带我去的是般若居的大厅,充满了古典气息,祖老夫人是个有品味的高尚仕女。
祖庆龄指给我看的特别事物是老夫人的画像。
“这是我祖父、祖母。”他得意洋洋“现在他们在画我爹地、妈咪,将来我的画像也会挂在上面。”
我怀疑倘若有天他晓得自己身世可疑,是否还会这般自信。
我心里涌起的是从未有过的后悔,我不该放弃孩子,即使当初不能替他找个父亲,也比让他陷落在可怕的豪门斗争中要好得多。
想到未来的局面,我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
“你不相信以后我的画像会被挂在这里?”他质疑。
“那要看你以后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蹲下身,双眼平视他“你祖母是个了不起的人,你如果要把自己的像挂在这里,一定得凭真本事,你相信你能做到吗?”
小小孩看着我发呆,他相当的聪明,但这些话对他而言,是太深奥了。
“我一定会被挂在这里的。”过了一会儿,他又恢复了足够的自信,拉着我去看他新养的小狈了。
王美娟在晚餐时出现在餐桌上,换的是另一套蓝色套装,她真是喜欢这些充满了侵略性的颜色。
王美娟要小小孩吃牛排。
“嗅!吃牛排会有牛脾气。”小小孩顶她。
“谁说的?”王美娟不高兴的。
“我妈咪!”小小孩得意地说。
他是个相当聪明而且敏感的孩子,成人一不小心就会落入他的陷井,而王美娟却不明了,只是对他得逞时的吃吃笑声感到愠怒而已。
但她又不敢真的对这个被宠坏的孩子发脾气,当然也不会这么就罢休,毕竟,孩子最大的靠山祖老夫人已经不在了。
“明天,我会带你去见少奶奶。”王美娟宣布,她脸上有种表情,似乎是在说:“瞧瞧你这个冒牌货,就要被揭穿了,你完了。”
我的确担心方东美认得我,而我一头撞了进来,却连一点准备也没有,不过以方东美的尊贵,她会真的认得我吗?她也许会记得有个叫爱丽丝的情敌,但她怎么可能记得公司一个普通职员的面孔。
我心里七上八下,小小孩说,她病得不轻,绝对无法揭穿我的。可是,如果她好了呢?她总有一天会好的吧!
算了想这么多做什么,明天还没有到,何必先吓死自己,就是要杀头还得等明天呢!
第二天,我被带到二楼,方东美躺在一间五十多坪大的卧室里,窗帘完全被拉下,屋子里黑漆漆的,我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那个苍白憔悴的小女人是谁,我勉强才看见她,憔悴得快不成型的面孔,整个人瘦得像只小猫,使人不由得心酸,原先那个美丽的现代公主已经不存在了。
王美娟去扶她起来时,她看着我,两眼茫然,有几秒钟我似乎见到了一丝灵光,但也是乍现即逝,又恢复呆滞。
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她变成现在这样,我只觉不胜惊骇。
“少奶奶!您还记得她吗?”王美娟奸诈的问。
“记得。”方东美茫然地,没有任何意义,只是重复王美娟的话而已。
王美娟怀疑的看了我一眼,但仍不放弃希望“少奶奶,您聘请了新家教?”
“家教!”方东美又重复着。
王美娟这下没辙了,而方东美的反应也只能让人倒吸凉气,她不可能指认我,也不可能指认任何人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毁掉她,只觉得毛骨悚然。
护士小姐对王美娟近乎逼问的方式频频皱眉,最后提出干涉。
“夫人需要休息了。”她毫不客气的赶走王美娟。
我们走出那间死气沉沉的房间时,我很高兴我能重嗅到新鲜空气。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想起,屋里沉闷又令人不安的香味,是婉兰母亲卧病时的气味,优雅地生病着的铃兰花。
不知道为什么,我脑中掠过了死亡的阴影。
小小孩在外边等我们,小脸往上仰着,看到了我,露出高兴的神采。
我相信王美娟看见了,果然她气冲冲地走了。
“我妈咪不认得你吧!”小小孩很有把握的。
这小家伙,什么都知道。
“我当然知道。”他自负的:“我爹地说我是小博士。”
爹地!我心中一下于倒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你爹地很爱你吗?”我问。
“天底下他最爱的就是我。”
“又在吹牛了!”突然,一个声音从旁边响起,是一个年轻男人,他手里拿着一块抹布,正在擦拭一辆凯迪拉克,已经够金光闪闪了,他还在擦个不停。
“阿丁,你”小小孩生气了。
那个叫阿丁的司机倒是一点也不怕他生气,还是嬉皮笑脸的。
这是怎么回事?祖英彦不喜欢这孩子?
“你再说,我就要骂你了。”小小孩两手插腰,脸胀得通红。
阿丁耸耸肩膀,不说了。
我想安抚小小孩,可是他挣脱了我的手,非常伤心地,迅速地跑开了。
我看了阿丁一眼,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这样伤一个只有五岁的孩子的心。
“他迟早是要承认的。”阿丁仍旧是那副毫不在乎的样于“你是新来的家教,对吗?”
传得可真快啊!
我没有和他多谈些什么,只是去找祖庆龄,他正躲在一棵树上,那里有个树屋。
“走开!”他的声音有明显的哽咽,原先那个尊贵的,趾高气昂的小王子不见了,在这树屋上的,是一个不被父亲疼爱的小孩子。
我气喘吁吁地进了树屋,再也忍不住的搂住他,可怜的孩子!可恶的祖英彦,他如果肯把眼睛张大一点,便会知道祖庆龄是他的儿子。
他不知道,是吗?
祖老夫人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孩子被我紧紧抱住,只挣扎了一下,发出哽咽,不是因为谎话被戳穿,而是羞惭不得父亲的爱。
我心痛地抚摩他汗湿了的头发,祖英彦这个该死的混蛋。
王美娟在午餐后审阅过我的证件,谈妥了薪水。
我问她,虽然我是夫人请来的,礼貌上是不是应该见见男主人。
“不必了,他根本不住在这里。”三美娟很权威的“只要不犯错,他说谁来教还不都一样。”
阿丁说得不错,果然祖英彦不在乎这个儿子,反正是老夫人选中的继承人,只要不出大纰漏,完全与他无关。
我问她,以前的家教都教了孩子什么,她说不清楚,不过她都要她们写教学日志,待会儿要保母送过来。
真会摆谱!但也多亏她做了日志,我查阅到小小孩所有的学习过程。
小小孩的启蒙教育就像是大杂烩,从英文字母,百家姓。三下及注音符于阿拉伯数字、儿童小百科全都有人教。
而根据教师评估,他的学习能力不错,不管家教教他什么,他也还都有兴趣。
我给他的新功课表是应对进退,做人的道理。
“做人有什么道理?”小小孩疑惑地。
不止他怀疑,现今太多的人都不认为做人要有道理。
“你要先学会做人,才能做事。”我对祖庆龄说。
小小孩还是不明白,但我告诉他,我采用的教学是游戏式的,他可高兴了。
“玩啊!”他的小脸亮了起来。
我去买了布做了些可爱的小布偶,每一个都有自己的个性,当然还有自己的名字。
小小孩乖乖坐在一边看我做,他起初觉得这是傻气、娘娘腔的行为,但是渐渐也看出趣味,而且不断表示意见,当我采纳时,他就变得非常有兴趣。
我告诉他,这些布偶将要跟我们玩一阵子,他就竭力思索,替每一个布偶取了名字。
他特别喜欢一个叫珍珍的布偶,那是个漂亮的女娃娃,头发是黑丝绒,一双黑眼睛是我拆下别针上的宝石镶成的。
“你跟她长得很像。”小小孩指着珍珍说:“你应该给她戴上有魔力的戒指,她才能跟你一样照顾别人。”
我抚摩着右手的指环,只不过是个小小的,不起眼的k金戒指,却是祖英彦在最穷困时买给我的。
他现在有能力了,却连一个瓶盖拉环也不会给我。
“我妈咪有很多漂亮戒指,但没有一个是有魔力的。”小小孩若有所思的“她痛得很厉害,你可以帮忙她吗?”
我愿意,可是我要怎么帮忙呢?
“你只要把手放在她额头上就好了,就像你把手放在我膝盖上,我就不痛了。”小小孩认真地说。
他能这么说,我却不能这么去告诉王美娟,她很可能以妖言惑众的罪名把我送进警察局,也更可能叫救护车把我送进精神病院。
他看着我“其实我本来也可以,有一次小狈受伤了,我摸摸它,它就好了,可是我妈咪不是小狈,我没办法。”
我忍住内心所有的激动,才不至于叫喊出来,这孩子,真的是我的孩子。
我在怀他的时候,手指才变成这样的。
我们到方东美的卧室去,她仍陷于昏睡中,小小孩要护士去倒果汁“我渴了。”他大模大样的。
冰箱里没有小小孩指定要的果汁,护士只好下楼去拿。
她一走,小小孩就急急把我拉到床边“快呀!”
不到一分钟,方东美就睁开眼睛,小小孩高兴地叫:“妈咪!你醒了!”
方东美看到我,露出警觉的眼神,就在这时,护士端着果汁走上楼梯,我放开了手。
方东美又闭上眼睛。
我安全了。
我却觉得失落,我是有能力帮助她的,可是,若使她恢复清醒,我就会失去我的孩子,以及一切。
小小孩。愠怒地看了护士一眼,然后“咚咚!咚!”地跑开了。
他是真的生气了,一直到晚餐时才出现。不但不再跟王美娟顶嘴,还吃了半块牛排,但不到吃完饭,他就全都吐了出来这小表,是胎里素呢。看到他狼狈的怪样子,我不禁莞尔。
小小孩更生气了,睡觉前还不肯理我。“我们可以谈谈吗?”我在他床边问,他把头别过去。不管问他什么都不回答。问急了,他只冒出一句“都是你!你为什么要来,我不喜欢你!”他毫无理性的说。
猛一回头,王美娟站在门边,非常高兴地奸笑,我的心被刺得淌血,但就这样败下阵来,我不甘心。
“我讨厌你,”他的脸不知为何挣得发红。急急地说:“我就是不喜欢你。”
我不愿意他带着怒气去睡觉,我弯下腰问:“我真的有那么坏吗?”
他的怒气消失了一些,但余怒犹存。
“我们明天再去看看你妈咪?”我把他前额的乱发拨顺。
“你保证?”他皱了皱眉头,这是和解的表示?他真的真的非常在乎他妈妈。
“我保证。”
他满意了。
这一夜,我睡得并不安稳,我梦见了方东美,她在一间死气沉沉的房里,满屋子都是铃兰花的香气,方东美从床上缓缓坐起,披散着一头瀑布也似的长发,不再苍白的一张脸,美得惊人。
我怔地瞧着她,如果我是祖英彦,我也会爱上她。
她跟我说了好些话,但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努力又努力还是无法了解每一个字,就在这时,我嗅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不再是铃兰,而是烟火,我咳了出来。
我咳醒张开眼的一瞬,发现这不是恶梦,因为白烟正从窗外滚滚冒了进来,老天!我跳下床,冲到门边,门把是冷的,这表示门外没有问题,当我冲到外面时,发现那只是一个恶作剧,虽然爆炸声和烟火都很吓人,但并不足以酿成灾害。
我去看小小孩,他睡得正香,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火很快地就被扑火了,女管家也亲自赶来,看着门房把火扑熄,然后只冷冷看了我一眼。就离开了。
虚惊一场后我回到房里,发生了什么事?我呆住了,房里被翻得一塌糊涂。
这是谁做的?为什么?
把房间弄得一塌糊涂的,显然不是一般小偷,找的也不是钱,因为抽屉,皮包都被倒翻在床上,但财物没短少,证件却被抛了出来。
是王美娟吗?不是她,火起时她就赶来了,在现场监督灭火,也不可能是方东美,她卧病连床都下不来。
我满腹狐疑的躺上床,不论是谁来翻过我的房间,总之,一定达到目的了。
第二天一早,小小孩就跑来敲我的门“快起来!快起来!”活泼的声音急急地喊。
我打开门,他跑了进来,仰起头,天真的问:“有人放火,还有小偷,对不对?”
他昨晚睡得像个小天使,怎么会知道?“保母告诉我的。”他趴在窗边,看窗沿被熏得黑黑的迹子还用小手去摸了摸,很惊叹的样子。“你被偷了什么?”他兴奋地问我。偷,我并没有声张呀!怎么会有人晓得,我心中疑云大起。又是谁告诉保母的呢?
“小偷长得什么样子?”他问。
这么多的问题,我可真还没办法回答,可是他进来后,就像带来了一屋子的阳光,赶走了所有的恐惧与寒意。
但也正如阳光能带来温暖,也能带来阴影,在每一寸光明背后,我都觉得有着压迫得我喘不过气来的阴影。
这天,我们没有去看方东美,因为祖英彦来了。
正在教室上课时,我从窗口望出去,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在大厅门口的古典洗石子雨遮下车,这个角度只能见到他的背影,但是我的心猛地一抽,胸口像被人捣了一拳。
是祖英彦。
我一直以为能忘记,却阴错阳差,始终忘不了的男人,我的心剧烈而痛苦地跳荡着。
祖英彦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听保母说,自祖英彦来过之后,方东美情况好转许多。
方东美的病痛很离奇,有时候精神很好,有时暴躁易怒,有时又沉睡不起来,照顾她的护士是两班制,十分辛苦。
保母又说:“你一定不晓得夫人家有严重的精神病遗传。”
“什么?”我呆住了。
“方家在二零年靠做军火生意发迹的,当时支持方东美祖父的是一个寡妇,但他负了她,寡妇临死前,诅咒当时没有应验,方家还更加发达,可是到了方东美的父亲那一代,方东美的伯父、叔父都在战争中死于非命,只留下方东美的父亲来到台湾,但方东美的两个哥哥也都在幼年时夭折,方家为了继承人的事伤透脑筋,方夫人也曾替丈夫讨过小,虽然生下一个儿子,但就在方东美结婚不久前去世了。
这件事我知道,可是我绝对没想到,因为这位庶子的去世,方家失去了继承人,也造成了我的困境。
“少奶奶是方氏最后一代了。”保母叹息着,她若有所思的看着抱着小狈,蹦蹦跳跳的小小孩。
小小孩的小狈顽皮,他追得跌了一大跤,我赶上去,他膝盖的旧伤跌疼了,张嘴要哭,却忍住了。
“我是男孩子,不哭的。”他骄傲地说。
我跟他说,如果真痛的话,哭出来也没有关系。
“不行!我哭的话,有谁来保护我妈咪?”
他是真爱方东美,我听了心里酸酸的。
这一夜我睡得很不安稳,可说是恶梦连连,一下子梦到四处起火,一下子王美娟对我冷笑,惊醒过来好几次。
有生以来,我从未如此恐惧,我有太多恐惧的理由,可是我怕在般若居这么美的名字,却是个泥沼。
第二天我们正在吃早餐,护士惊叫着跑下楼,小小孩完全不顾王美娟的阻止奔了上去,我跟在后面,看到的情景令我终生难忘。
方东美披散着长发,裸身站在窗边,有谁靠近,她就抓起附近的东西向那人投掷。
我遮住了小小孩的眼睛,我不希望任何人看到方东美这样,尤其是孩子。方东美是他最爱的人。
我把孩子交给王美娟,不顾方东美向我扔过来的花瓶,用被单整个包住了她。
她发狂似的挣扎着,可是我也豁出去了,死命抵着她,就在混乱间,我抱住了她,她宛如受到更大力量的制约,棉花糖似的整个瘫软在我怀中。我迅速地用床单将她裹好,保母把小小孩抱走,我听着他竭力哭叫的声音渐渐变小。
护士帮着我把方东美放到床上,但手才离开,她就弹跳起未,王美娟想去抓她,被她结结实实打了一巴掌,打得她晕头转向。
我没办法,只好重施故伎,用力抱住她,她又乖乖躺下,在那儿大声喘息。
王美娟觉得非奇怪,狐疑地看着我。
护士替方东美打过针,我轻轻抽出手,又等了一切恢夏平静,我才悄悄走出去,老实说,我累极了一会,确定可是我得先去看小小孩。
保母说,他哭闹了好一阵子,怎么安慰都没用。
保母已把他哄睡了,她倒了两杯热茶,这个早上整个般若居的人都不好受。
方东美的情况令人震惊。
“其实她也不是什么病。”保母叹了口气。
她不是病,只是吸毒。
热茶几乎翻倒,我稳住了杯子,但还是溅了我一手。
吸毒我脑中迅速地掠过一些事情,以前只是破碎的资料,但现在可以凑在一块儿了,方东美的不孕并非是得自什么诅咒,而是由于毒瘾。
原来如此,我叹了一口气,祖英彦还未结婚前就知道了,所以祖老夫人不顾一切要我肚里的孩子,那可能是祖家唯一的继承人。
祖英彦自始至终也没说过她一句不该说的,他是个君子。
“你是用什么方法让她安静的?”保母好奇地问。
“我不知道。”我尴尬地说。
“庆龄说”她欲言又止,细细的小眼睛瞄了我一眼:“他说,你有魔术。”
什么魔术,小孩子随便说说,她也相信。
“可是!”她又偷瞄我“我亲眼看到她好像疯了一样,你一碰她,她就,就就好了。”
我眼前似乎又浮起方东美的裸身,那么美,因为太美,显得格外恐怖。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为什么没有人想个办法?”
“老夫人不准。”保母说,方东美未婚前就有毒瘾,但那时候还能瞒得住外人,她自己也下定决心要戒,不料,住了一个月戒毒病房后,非但没有戒成,还交到更多同好,学到更多花样,老夫人虽然还是照样安排婚礼,但基于家丑不外揭的心理,雇了两个护士照看她,再也不让她跟外面有任何接触。
“我告诉你,因为你迟早都会知道的,”保母说:“但是你要保密,这是职业道德。”
不久之后,方东美被送走了,没有人知道她被送到哪里,保母告诉我,问题出在那两个护士身上。她们本来是按照一般护理来照顾方东美,但她太难缠了,也有太多管道去弄到毒品,结果反正防不胜防,干脆跟她谈条件,只要方东美照她们意思做,就可以得到若干毒品解瘾。起初这方法还有效,但方东美的瘾愈来愈大,脾气也愈来愈坏。场面逐渐失控,祖英彦动了疑心,这才抓到护士利用外出的机会去弄毒品进来。马上把方东美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