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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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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离开了小镇,因为我已失去了要等的人,回到了城里,我天天看着天花板发呆。

    如果我有别的事好做,也用不着这样了。

    而每天清晨醒来,干呕的情况愈来愈严重,后来还干脆吐得翻江倒海,我想,我是不是快死了。

    我终于照黄内科的指示,去看了妇科。

    年轻的梁医师人很和气,不厌其烦的问了半天,要护士带我去验尿、抽血。

    我心里着实不耐烦,只是胃不舒服,实在没有必要这样大费周张,根本检查不出个道理,是浪费医疗嘛。

    当这个和气的梁医师告诉我,每天早晨干呕不止,不是什么肠胃病而是怀孕,我大吃了一惊。

    他以为我吃惊是太高兴了,很热心地告诉我“产妇须知”的种种。

    短短几分钟内,我下了今生最重大的一个决定,打断梁医师的话并告诉他,我要做优生保健法,愈快愈好。

    梁医生看着我,似乎不敢相信他听见的。

    我又复述了一遍,我对自己的境况已不再吃惊,只是觉得可悲,难道我跨进医院前对一切都毫无所知吗?不!我只是蒙蔽自己罢了,此时,既然非得面对现实,又何必犹豫不决。

    他以一种更奇怪的表情看着我,我丧失了第三次告诉他的勇气。

    梁医师为了阻止我做出与“优生保健”并不相符的行为,苦口婆心地举例说明种种手术后可能的后遗症。

    我心不在焉的,只是可能尽礼貌的听着,任何的后遗症我都不关心,我唯一盼望的,是请他快一点开始,只要他花一点功夫,就可除去我所有的麻烦。

    我不要祖英彦的孩子。

    他已经不要我了。

    我痛苦地想着。

    梁医师还在热心劝导,你要好好考虑,这不只是一小团你可以不要的组织,这是一个生命。

    他还甚至希望我看他用扫描显示胎儿的位置,听他的心跳。

    我想,他必定是单身汉,热心有余,常识不足,完全没考虑未婚妈妈的问题,我快被他自以为是的热心给逼疯了,只好问他:你到底做不做?

    他这下生起气来,板着脸问,为什么你们非得把医生看成刽子手?

    如果能在家里用衣架把那个小小胚胎钩出来,我相信我会考虑的。

    诊疗室里空气变得十分僵硬,但我的问题终归是要解决,不找医生又能去找谁?唯一可以帮忙的人态度这么坏,关他什么事?

    我听见自己小声地问:如果不做手术,你就赚不到钱了。

    “赚钱的方法很多,但这不是最好的一种。”梁医生余怒未熄。

    我的眼中一下子涨满了泪,这家伙是个好人,尽管他表现的方式太不合我意,但他爱惜生命。

    那是我的孩子。

    我都预备放弃了,他却这样的不忍心。

    “再考虑一下,好吗?”他给我最后的忠告,这是件大事,没有任何一个人有权杀死一个无辜生命。

    我茫茫然地步出医院,即使外面是美丽的晴空,也宛如一片黑暗。

    我该怎么办?

    我真的不知该何去何从。

    莫名的冲动下,我发疯似的,任车子在公路上狂飙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稍微恢复了意识,我竟发现自己在高速公路上,而已离小镇只剩下十几公里了。

    我又回来了,大海依然,白沙也依然。

    那么美丽的大海。

    下过了雨,焚毁的现场包显得狼狈不堪,我只脑瓶残损不堪的遗留物,以及高度的想象,才能想起建物从前的模样。

    但我张开眼时,原先的辉煌消失了,一切让人觉得更伤心。

    灰烬中,匍匐在地上一丛碧绿叶子吸引了我的注意,踩过残砖瓦砾,那丛小小的、掌型的叶了不断向前蔓延,我惊奇地看着,完全记不起我曾种过这可爱的,叫不上名字的小东西。

    慢着,叶子下似乎还有着什么,我蹲下身,把叶子翻开来,果然有一串串小小的瓜,可爱极了。

    是网纹香瓜,也许某一天我和祖英彦在露台上吃瓜时,把瓜子朝下扔,却就这么发芽、生根。

    不经意的种籽,就跟我肚子里的小孩一样。

    是没有人照顾,没有人希望的种籽,却还是照样要生长的。

    我凝视着那串应该种在温室里,备极照顾、呵护,才能长成香甜的果子。

    我呢?我有什么本事保护我的胎儿?让他在一个理想的环境中成长。

    晶莹的眼泪就这么滴了下来,滴在石头瓦砾上,滴进了土里,迅速消失不见。

    这世上的一切,又何尝有一项不落在成、住、坏、空里?当初来盖这房子,从绘图、兴建一直到落成,我们是多么的兴奋,期待,又流了多少汗水,现在仍逃不了火劫的命运。

    我也曾发誓不再回来,却仍是又来了。

    我对着黑漆漆的毁屋低语,当初我是在这里怀下这个小生命的,祖英彦走了,却把这个担子留给我。

    祖英彦!他也是你的孩子呢?

    我精疲力尽的回到车上,开回城里。

    怀孕两个月后,晨呕的情况停止了,但是生理上的不舒服比以前更严重。

    我的身体,似乎不再是我的了,它不舒服,不听我指挥。

    而且曲线变得很奇怪,整个人凸出来似的。

    但,我的心情却有着相反的改变,不知何时起,我对腹中的小生命有了感情。

    我不认识他,他也还不认识我,但,此刻,他是我的一部分,我正用着自己的生命之水去灌溉他,但,我真的要他吗?我反复地问自己。

    就在这样的彷惶,我遇见了陈婶婶。

    有天我上街买日用品,一个妇人走在我前面,她并不十分的老,但看起来情况很不好,颤颤巍巍的,像是有病,果然,没走几步,她突然蹲了下去。

    我赶紧去扶她:“你没事吧?”

    她吃力地看着我,勉强地摇了摇头,我怕她有病,不敢就这么硬把她拉起来。

    好一会儿,她才示意我帮助她站起来。

    我扶她到街边的铁椅上坐,她喘着气,要我不用管她。

    “你住哪里?我帮你通知家里。”我担心地看着她,真怕她一口气喘不过来怎么办?

    “我”她,刚刚缓和过来的脸色又是一黯“我没有家。”她说着,泪雾就模糊了眼睛,我一阵不忍,转移开视线,好半天才转回来。

    她说她没有家,又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相逢何必曾相识,同是天涯沦落人。

    “你怎么啦?”她小心翼翼的问“你还好吧?”

    她的境况这样糟,却还顾念着别人,我心里叹气,摇了摇头。

    “你忙,别管我,我坐会儿就好。”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慈祥地说:“我真的好多了。”

    我想想,的确,除了陪她这样坐着,又能替她做什么呢?我站起身,但走到不远的便利商店,看到有人买了热腾腾的包子出来,我改变了主意。

    我进去买了包子,还买了杯香气四溢的玉米汤。

    丙真不是病,而是饿了,我把纸袋给她时,她露出的感谢神色,令人终身难忘。

    发现我在看她,她赦然一笑,低声说:“谢谢你!”

    “你预备去哪儿呢?”我问老太太。

    她木然地摇摇头,眼中涌出泪水。

    我不再多问了,若不是母亲和修泽明留了房子给我,我也跟她一样悲惨,无处可去,但他们留下给我的,只是房子,不是家。

    祖英彦留下的,是一片废墟。

    我决定带这位素不相识的老太太回去时,老太太一直问:“可以吗?可以吗?”

    有谁会来反对吗?修泽明?已经死了,祖英彦,走了!母亲,不通音讯已许久,还有谁会站出来说话,阻止我或是赞成我什么?

    老太太告诉我她本姓陈,要我喊她陈婶婶就好。

    我把陈婶婶安置在客房。

    陈婶婶很满意,但也很不安“我受了你这么大的好处,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要她好好养身体,这才是最重要的。

    她点头答应了,但也告诉我,如果我同意,一些洗洗刷刷的事她还做得了,买菜、做饭也由她包办了。

    我只是答应她用洗碗机洗洗碗,不料午觉过后,发现她竟在做大扫除。

    看到她转好,我心安许多,但她一直没有说自己为何沦落至此,她既不肯说,我也不问。

    没什么好问的,由高贵人家落到这一地步,总是有她的不幸。

    又过了一个礼拜,我想找一个许久不用的锅子,搬了凳子到柜顶上拿,陈婶婶看见了,急急忙忙跑过来。

    取下锅子,陈婶婶一直叮咛我,下次有什么要爬高上梯的,她来办就好,我有孕在身,干万别再让她担心了。

    我见她举动实在不寻常,就笑了起来。

    她见我笑,泪反而落了下来,这才告诉我,她离家出走的真正原因。

    正如我所猜想的,陈婶婶果然不是普通出身,先生曾做过金融机构的负责人,去世后,她便随独生女儿过活,本来女婿也对她不错,但从去年开始,女儿的公婆发现媳妇不能生育,日子就很不好过了。

    是不孕症吗?我问

    “不是。”陈婶婶伤心得流眼泪,说起女儿不能生育,女婿也要负责任。小夫妻俩从小家里是世交,大学、研究所都是同学,等着毕业要结婚,不料,小两口却做出糊涂事。

    本来,做了也就做了,两家大人知道马上办喜事就结了,新郎却脸皮薄,怕新娘挺着肚子进礼堂难看,要她去打掉,反正毕了业就结婚,到时候要生几个都可以。

    “这个糊涂蛋也不来跟我商量商量,就照他的意思做了。”陈婶婶讲到伤心处,眼泪又流了出来“结果正经医生不肯做,找到的是密医,没有弄干净,发了炎也不知道就医,一直拖到不能生,才检查出来。”

    陈婶婶的故事还没有完,由于女儿的公婆对小俩口诸多指责,结果女儿受不了责怪,上个月离家出走了。

    她为了找女儿,什么都没带出来,没找到女儿,女婿负气不肯开门,她哀求也没有用,女婿认为她跟女儿串通,非要她把女儿送回去不可,我在街上“捡”到她,她已在外头待了两天了。

    陈婶婶说到这儿,几乎是泣不成声。

    我却为她生气,这种糊涂女儿,混蛋女婿。

    可是,陈婶婶被赶了出来,难道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了吗?

    “我不好意思去麻烦人家,小孩子闹家务,给人知道了不好,如果再让人知道我女婿不让我回去,对他将来会有很坏的影响”

    但就是这般的伤心事,她原先的端庄气质也不走样,相处这些日子里,我很清楚这是出自她先天的气质后天的教养,任何一个女人看了,都会希望不论是贫穷或是富有,年轻或是年老,都能保持的一种风度。

    我要陈婶婶安心,虽然我暂时不去工作,但我们生活简单些,也一样过得下去。

    “这么好了。”陈婶婶突然眼睛一亮“孩子出生后,我就帮你看孩子,你放心去上班。”

    生下来?上班?我笑,看样子,她比我想得还远,这么乐观!陈婶婶的态度由原先的消极态度,开始振作.她做的家乡菜,味道之美都是我从未吃过的,花样又多,连早餐都能天天翻新,有时候吃酒酿汤圆,第二天就吃火腿粽子,第三天是八宝粥午餐更是备加用心,总是一餐丰盛些,下一餐就清淡,全是见真功夫的。

    她最拿手的是扬州狮子头,先让肉贩子绞过一道拿回来细细的处理,再用刀背斩。“别用刀锋。”她边斩边告诉我,狮子头的鲜美全在肉汁里,利刀一过全都流失。

    斩好了,用大白菜垫底,砂锅慢慢煨,完全是金瓶梅里一根柴火的上乘功夫。

    陈婶婶的黄鱼煨面也是一绝,鱼和汤的鲜不用说,细拉面还是手工现做,她喜欢做汤包、饺子,小巧得像是用纸剪出来,皮滑馅甜,一兜儿汤嫩得要溢出来。

    只可惜从前我就不大吃肉,怀孕后,看到肉食简直眼晕。

    经她仔细研究,终于得到一个结论。

    “这孩子是胎里素。”她很有把握地说。

    也许是给她猜对了,自从她改做素食后,我的胃口和体重都有增加。

    陈婶婶并不清楚我的过去,也没兴趣打听,她是个很生活化的老式女人,除了做菜,她还喜欢做衣服,膝盖上总有一个小篮子,里面不是毛线球,就是布料、针线。

    陈婶婶把她做的小衣服小鞋子展示给我看。

    “是给你的。”她脸上的皱纹都被那开心的笑容给融化了“给小宝宝的。”

    我坐下来,抚摩着那些精致的可爱的,甚至可以说是豪华的小衣服,心灵被一阵温柔的酸楚所淹没。

    这个没有人祝福,甚至没有父亲的孩子,也会有这样的东西吗?

    那温柔的酸楚不仅把我淹没,还把我胀满。

    我回去找那个原先不肯为我做手术,还把我教训一顿的医生。

    做检查时,我想,由于他的多事,我非带球走步不可,但也由于他的多事,我留住了这个生命。

    同样地,如果我制造了社会问题,他是不是也该负责任?

    “你已经制造了。”他说。

    我不但和祖英彦制造社会问题,还要找人当帮凶,企图湮灭证据。

    医生告诉我,所有的检查都正常,唯一的问题是我太瘦,得多吃多运动。

    我不该带陈婶婶一道来的,她听到医生的嘱咐,简直像听到圣旨,每天,天才亮就要我去国父纪念馆散步,如果不是肚子日渐隆起,她恐怕还会强迫我去学太极拳或是舞剑哩!

    我每天随着她在纪念馆周边转,也不过就是这么走走,身体还真的结实起来。

    我不禁对自己的幸运感到惭愧,陈婶婶一直认为我照顾了她,但,事实证明,这些日子都是她照顾了我,她是个老式的传统女人,看似柔弱,也没有其他本事,但她的本质坚强,有无比的韧性。

    这个晚上,我睡得很熟,直到被呻吟声吵醒。

    是陈婶婶在卧室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我赶过去,她正痛苦的辗转,全身冒出冷汗。

    我握住了她的手,冰凉得吓人,但说也奇怪,才一碰触到她,她就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气,好似解脱了痛苦,手一离开,陈婶婶就又皱紧眉头,发出呻吟,但我的手一放上去,她紧皱在一起的眉就松了开来。

    我的手不敢再离开,连电话也没办法打,直到半个钟头后,她的冷汗完全停止,也不再颤抖。

    我打电话请家庭医师来出诊,果然是吃坏了肚子,并无大碍。

    但为什么我的手一碰她,她就不疼了呢?

    医师无法解答这个问题,只好说,大概是心理因素。

    陈婶婶说,她很明显地感受到痛苦消逝,跟心理因素完全无关。

    这天我出去回来,发现陈婶婶正在客厅跟一位少妇谈话,看到我回来,两人都站了起来。

    陈婶婶的鼻子哭得红红的,告诉我,少妇是她女儿,早上买菜时居然在街上遇见了,真有意思,她也叫做东美而且还叫方东美

    这个方东美也同样哭得两眼通红,她说;她去美国出差,要同事瞒着丈夫,只是想让他着急一阵子,没想到会连累母亲,自美国回来后,她一直在找母亲,没想到今天早上从客户那里谈完事情出来,竟然就在电梯口遇见了。

    陈婶婶朝思暮想的,就是女儿,现在终于骨肉团圆,我除了替她们高兴,也十分的依依不舍。

    但陈婶婶怎么也不肯跟女儿回去,她早答应了要照顾我。

    从此以后,方东美常来我家探望母亲,成了女人国,三个女人聚在一起,也很有话说。

    方东美比我大三岁,也加入了照顾我的行列,她与陈婶婶最热衷的话题,就是我肚子里的宝宝。

    不止一次的,她以羡慕的眼光看着我带球走步,我如果每天走路少了,她会跟她妈妈一起抗议。

    “你是不晓得这份受罪。”我对她说,每天坐卧不离捧着一个超级的大球,光是坐下,就得费好大力气,更别提躺下和起床了,而恼人的水肿,莫名其妙的发痒,及种种想都不曾想到的问题也—一出现。

    方东美买了许多图片、布偶来布置婴儿房,我并不赞成这样做,这个孩子本来就不该来的,而生下来也是不得已,还要逼迫我继续扮演未婚妈妈?

    我能吗?我十分怀疑。

    “这是你的孩子。”方东美不以为然的。

    陈婶婶一副准备做祖母的样子,方东美更是喜气洋洋,我就算再不想要这个孩子,也找不到对象商量。

    怀孕七个月后,我看不见自己的脚尖了,人还没有到,大球就已经先进门了,照镜子时得站在半公尺外。

    看到自己这副怪相,真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梁医师却很高兴地说,我的一切再正常没有了,包括水肿、发痒、筋节浮凸一都是孕妇常有的。

    他让我听胎儿的心跳。

    咚、咚、咚轻轻地、轻轻地,一声接着一声。

    那么小的声音,还得靠听筒才听得见,但却让我双眼润湿,心情更加矛盾。

    方东美的问题还没解决,她公婆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既然不能生育,就去抱一个回来好了。

    他们想得简单,陈婶婶笑,又不是小猫、小狈,到哪里去拖一个。

    “他们已经物色了,”方东美不好意思地说,附近杂货店介绍了一个国中生,不小心大了肚子,等瞒不住了,已经六个月,只好辍学在家待产,因为女孩子还小,父母不愿意她嫁给那个不负责任的男孩子,要她生完孩子继续念书。

    不过宝宝也不是白给的,就得负责她生产所有的费用、待产的营养金,以及中间人的介绍费,总共加起来要五十万。

    价钱是付得起,但人家真的肯给吗?

    方东美第二天特地请了假去看那个可怜的小妈妈,回来时的表情看起来不是很满意。“才十四岁。”她说:“而且文化教养都不好。”

    “他们事前应当问问我的。”方东美懊恼的。

    “怎么问?你跑得人影不见。”陈婶婶笑,方东美胀红了脸,再也作不得声。

    小妈妈的婴儿比预产期提早诞生,我陪陈婶婶去看产妇,到了医院却扑了个空,只见方东美的一大家子人在婴儿室外头发呆。

    方东美的公婆脸色铁青,起身就走,方东美解释,他们也是刚到,昨天还答应的好好的,今天产妇就后悔了,跟她父母说,如果谁把婴儿抱走,她就要自杀。

    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差异?

    方东美的公婆为什么刚才转身就走。一点也不给媳妇留面子,原来当初说好不给产妇看孩子,生下来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母子永不得见面,但方东美偏偏多事,昨天晚上孩子第一次喂奶,她把孩子抱给了产妇。

    “我是一番好意,大家都是女人,骨肉分离,就算是买一条狗也该跟它妈妈说再见呀。”方东美坐下来,泪流不止,又是恼又是气。

    陈婶婶劝她,产妇也许是一时情绪失控,过两天想清楚就好了。

    “不会的。”方东美边擦眼泪边说,产妇表现激烈得令人害怕,方才我们若看到那个场面,也会知道没希望了。

    方东美先回家,第二天再去探视产妇,她非但未回心转意,态度还更坚决,她父母无论怎么责备也没有用,过了两天,居然把预收的费用给退了回来。

    这下真的没指望了,方东美气得大哭一场。

    当时她也并不很想要那个婴儿,嫌产妇是孩子,长相不够端正,教养不够好,气质欠佳,现在人家不肯给,她也不嫌了。

    方东美从此愁眉不展,谁劝她也没有用,最后竟然生起病来了。

    我问陈婶婶是什么病,她叹口气:“心病。”

    我心中整个被触动了

    方东美现在的困境与我正好相反,我的大麻烦,正是她所迫切需要的。

    我又想了两天,拿定了主意,才去看方东美。

    为了方便照料,自她病后,就住在陈婶婶房里,我进去时,她虽是睡眠中,眉心也是紧紧锁着的。

    我坐在她床前,方东美醒了,才一睁开眼就流出泪。

    她如果再不改善这种歇斯底里的状况,恐怕会愈来愈糟,我不便跟她说,只好向她母亲说出我的意思。

    陈婶婶非常不赞成。

    “你犯不着把孩子给她,不管过什么生活,孩子就是孩子,也只该跟着自己的母亲。”

    苞着我做什么?我什么也不能给他,我只希望早一点摆脱他,因为他的存在,我时常想起祖英彦。

    我应该忘掉他的。

    陈婶婶虽然不让我告诉方东美,但方东美还是知道了,渴望做母亲的心情,使她变得异常的敏感,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令她亢奋,她没有听到我们的谈话,可是猜出了内容。

    “真的吗?真的吗?”她狂热地抓住我的手,恳切地问:“你愿意把孩子给我,真的吗?”

    我已谨慎考虑过,既然他们全家都盼望有一个新生儿,我愿意把孩子给她。

    方东美高兴得大哭起来,她母亲不以为然,也拿她没办法。

    方东美的丈夫和公婆知道后,马上想来看我,但是我要方东美挡他们的驾,这种尴尬的事,还不急着那么亲热。

    方东美担心地问我:“你不会改变主意吧?”

    澳变?我能改变什么?让时光倒回,使一切都未曾发生?

    陈婶婶不表乐观,一再暗示,甚至到最后干脆明示:“别理她,她想什么是她自己的事,你把孩子给她,骨肉分离,一定会后悔的。”

    唯一会令我后悔的,是我跟祖英彦有了那样的过去未必对他有什么好处,也狠狠伤害了我的过去。

    预产期终于到了,就在我忍受了整整十个月的各式各样大小痛苦,终于要卸下重担。

    陈婶婶一直守着我,痛极了的时候,我让她握住我的手,自幼至今,母亲从未这样握过我,痛苦中,比阵痛更难忍的心酸淹没了我。

    我没有在梁医生处生产,因为我跟方东美讲好了,为了将来方便,用方东美的名字往医院,孩子就名正言顺是她的了。

    “这是伪造文书。”陈婶婶极力阻止我们这样做,她不愿意为了女儿,把我牵引进这种是非中。

    “我知道。”我从未做过犯法的事,却不由自主地做了第一次。

    阵痛转密时,我被推进了待产室,整间屋于都是待产妇,嚎叫得如同地狱。

    我一直在心底怨恨着母亲,记忆中,她从未照顾过我、爱过我,但在这生与死里挣扎的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过来。

    生命竟是这样的艰辛。

    它超过了一切,我所知的一切。

    我不再恨母亲了,永远、永远,不再恨了。

    天将亮时,小宝宝出生了,响亮的哭声,惊破了四周的哀号声。

    是我的孩子吗?我的孩子。

    孩子离开我身体的刹那间,我全身涌起了奇异的虚脱,好似自地球被抛到另一个星球上似的。

    护士把孩子弄干净,抱给我看,但我战胜了内心无比的渴望,紧紧地、紧紧地闭上眼睛,从头到尾,没有看孩子一眼。

    我只问护士一句:孩子,是正常的吗?

    护士说:正常,是个男孩子哩!

    方东美把小孩带走了,这回,她学乖了,再也不敢问我,要不要看孩子一眼。

    陈婶婶一直守着我,先是炖了生化汤,又煮了麻油鸡。

    我没有吃,我告诉她,是时候了。

    她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还不懂吗?”我轻声跟她说:我们分别的时间到了。

    她的眼里瞬时涌起了泪珠。

    不管我们的感情如何,自有了这层关系,今后我们都不能再见面了。

    她走了,哭着走了,短短半天里,我没有了孩于,没有了照顾我的人。

    病房里空荡荡的,生命也空荡荡的。

    原来他们也没什么不同,也跟别人一样,来了又去。

    但,这不是我自己放弃的吗?

    我还埋怨什么?

    拆线后,我回到比病房更空的家,往昔的笑语、关怀、菜饭香一项也不见了。

    我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打开冰箱,里面满满的是水果、蔬菜;冷藏柜也是一样,每包半成品都标示了内容与日期,每天吃两包,可以用一星期。

    我曾经有幸得过慈母般的照顾。

    我关上冰箱,打开窗户,吹了半小时风,把脸都吹麻痹了,才关上富。

    我能哭吗?

    不!我不哭。

    报上用整版登了一个消息:方氏的董事长与夫人坠机身亡。财富真的不能使人长生不死,逝者已矣!我为方氏仅存的孤裔方东美感到难过。

    一个月后,母亲在未有任何预告状况下,回到了台北。

    我们已多年未见,她看起来却比出国前更年轻,我现在对她没有芥蒂了,做过母亲才知道母亲所受过的罪。

    母亲说,这几年她在美国混得不错,有了自己的房子、公司,不过,婚姻是完蛋了。

    “我跟男人总是处不久。”她摊摊手。

    我很惊讶,从来,她不曾这么知心的跟我说话。

    “你长大了嘛!”她看我,仔仔细细地,似乎在我脸上找到什么。

    母亲只是看我,倒没说什么,不过光看她脸色,我想她是知道了。

    知道我的遭遇绝不会太好。

    母亲过了一会儿,问我,想不想去美国。

    去做什么呢?我厌倦了,这世界,无论是哪里,对我还不都一样吗?

    “你也该收收心了。”母亲突然不客气地说,混了这些年,大学都没混毕业。

    读书是好事,我决定听从她的劝告,到美国去把学业完成。

    多年后,我回想起这件往事,仍然佩服她的明智,那段失去孩子的痛苦时光,我的确需要指点和帮助。

    从来懒得理我的母亲,像天使一样冒出来,带我去美国,好好安顿了我。我读了半年语文,才去正式上课,这回没有中途离开,一直念到毕业。

    苞母亲过活的这段期间,生活十分简单,母亲忙得很,她有自己的公司,得做一切老板该做的事,我也忙,别人以为读儿童心理是雕虫小技,其实每一学期所要读的书超过我的身高。

    毕业典礼那天,母亲竟然愿意出席,完全出乎我的预料。她打扮得十分得体,而且风姿嫣然。

    得到证书时,我的眼中浮现泪雾。

    我终于得到了,也许,在别人眼中,一张毕业证书算不了什么,但,在我失去孩子后,我又能为自己做什么?

    母亲问我,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如果继续住下去,她要向我收房租了。

    她说得很认真,我已近卅岁了,不该增加她的负担。

    “什么负担!”母亲脸上竟出现了红晕,我开始想起最近的一些不平常现象。她买了不少新衣裳,晚上总有约会,而且容光焕发。

    这些都再再表示她有新的境遇,我却像瞎子一样什么都看不见。我想回台湾。母亲也没表示反对。有一张文凭,再怎么也饿不死了。

    我在回来前,见过她的新男友一面,比起前一任,可说更是乏善可陈,但各人品味不同,也许她有她的特殊爱好。

    既然她对自己的感情生活满意,表示祝福和乐观其成是最恰当的。

    回台湾后,我没有待在台北,我不能,也不愿,只有去旅行。

    因为只要我在台北,我就会忍不住要去找我的孩子,而我已指天誓日的赌咒今生今世不再见面,又何必自毁誓言。

    我从不知道我会这样爱他,想他。

    怀他时,那种痛苦,和心上的不平,总使我觉得是捧着一个大累赘,但真的失去了他,却往往使我午夜梦回时泪湿枕被。

    在美国时,蓝眼金发的孩子,给我的刺激还不太大,回到台湾,每一个黑发黑眼的同龄孩子,都惹起我的伤感,无尽的追悔。

    不知有多少次,我站在街上,希望能再见到方东美、陈婶婶,甚至于她那对很不好相处的公婆,随便哪一个人都可以。

    只要他们肯告诉我一句:“孩子很好。”要我做任何事我都愿意。

    现在,是谁在照顾我的孩子呢?

    他快乐吗?幸福吗?知道自己身世的秘密吗?

    这世界上,他是我生命中分割出去的一部分,唯一可以给我孩子母爱的,也只有我而已。

    而我却莫名其妙地,自动放弃了这个权利,丢弃了自己的孩子,这是多么大的罪恶。

    祖英彦只是背叛了感情,我却背叛自己。

    有一天,我梦见了修泽明,他跟从前一样,智慧、体贴,对我的爱更远超过一切。

    梦醒后,我想他是来安慰我的,如果当年不是死亡带走了他,他是永不会抛弃我的;所以我更该善待自己。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了,直到我在电视新闻看见永昌的祖老夫人去世了。

    由于祖家是当今显贵,前往吊唁的豪友贵戚户限为穿,电视也做了短暂的现场报导,副总统代表总统至丧家慰问时,祖英彦和方东美出来接待。

    看到他们双双俪影,我受到的震动也不很大,可以说是十分麻痹。

    突然,画面一掠,有个站在方东美后面的中年妇人好眼熟,陈婶婶?怎么可能?

    画面又往旁边斜掠过,另一个挤在人堆中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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