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 他不放过我。
“我们可以谈谈吗?”他问,态度谦恭,八年前那个意气飞扬的年轻人不见了。
“有什么可以谈的?”我扬扬眉。
“张律师告诉过你,我想跟你结婚。”
“有很多人想跟我结婚。”我不屑地。
“我是百分之百的诚恳。”
“别人也是。”
“我会给你和孩子最好的生活。”
“其他人也会。”
我注意到,他脖颈上的青筋暴了起来。他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从来都不是。
可是他又忍了下去。
我看看他,心里想笑。不知情的人见我们站在这儿,谈的又是这些内容,足以认定我们是过气舞女与恩客在重叙旧情。
“孩子还好吧?”
“好。”
“我是指我们的孩子。”他似乎不太敢相信我答覆得这么爽快。
“我们哪有孩子?你生的?”我笑着看他。
“那一年,你告诉我”
“哪一年?”我做出个恍然大悟的姿态.“喔!那一年啊!”“那一年,你说你有孩子了。”他的脸红了一阵,真是稀奇。
“有吗?”我耸耸肩。
“我对你够忍耐的了,别耍我。”他暴跳如雷.他的意思是说:一个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真巧,我也这么想。
“好吧!那一年我说了什么?你说一遍给我听。”我睨他。
“我说过了。咦!你该不会是骗我吧?”他抓住了我的肩。
“骗?”我这辈子还用不着这个字。
“孩子呢?”
“那年是有。”
“现在呢?”
“你看现在有吗?”我给他看我的身材。将近三十岁的人还能这么窈窕,想必他也少见。
“你”他看了半晌,才像被谁激怒般对我叫“你当然不可能到现在还没生。”
“不只现在没生,一直都没有。”我淡淡地说。
“你骗我!”
“是啊!我把孩子藏起来了,好跟你讹诈。”
他放开了我,疑惑不已:“到底怎么回事?”
“韦杰恩,你没有这个福气。”我笑,可是眼泪却滑了下来。
我哭那个八年前因为我的懦弱而遭杀害的孩子。
他的脸色灰败。
“你知道了,以后不必再来烦我了吧!”
他仓皇而退。
丙真是个小人。
我如果有他韦家的后代,我会做皇后。
可惜我不是,所以再次被他抛弃。
我大笑,笑声回荡在走廊上。
陈诚从电梯出来时,正好听到袅袅的余音。
“你笑什么?一个人这么高兴!”他夹着大卷的图,西装上都是皱褶,生怕旁人不知道他没白喝那三万元一斤的冠军茶。
“刚才有人向我求婚。”我把钥匙插进锁孔。
“答应了没有?”
“此人不是王子。”我进屋后把手袋掷在沙发上。
“你在等王于?”
“只求王子一吻,便得脱百年孤寂。”
“一吻就可以吗?”他作势。
“不是王子就不可以。”我笑着逃开。
“民主时代,应该平民也有一个机会。”他不依,硬是要凑过来。
“童话里不是这样写。”我伸手打他。
“你也没睡一百年。”他硬是在我额上亲了一下。
“我会生气。”我脸红了,又恼又羞。
“我向你赔罪。”他看着我,看得我全身发热。那样的眼光,使我觉得自己是个女人。
“不用了。”我用生气掩饰发窘。
“我们去吃北平菜。”
“我们一见面就是谈吃,你不嫌烦?”
“谁叫人类一天要吃三餐?”
“我只吃两餐。”
“把自己饿得这样瘦!”他夸张地拉起我的手臂,像是瘦得只剩下一根骨头。
“别诱我吃晚餐。”我推开他。
他斜倚在沙发上,笑着看我。
“我不引诱你,”他懒洋洋地说,然后翻身而起“我哀求你。”
我笑得倒在地毯上。他拉我起来。我们肩对着肩,脸凑着脸,我急急挣开。
“走!”他把手袋重新塞进我手里,重重拍了我一下。
“去哪里?”
“陪我走走。”
“你是交通专家,平常还走得不够?”我嘲笑他。
“那是工作,现在有美女为伴,怎可相提并论?”他可理直气壮得很。
他把车开上了圆山。的确是个行家,那儿是台北视野最好的瞭望点之一。
我们沿着山坡缓缓向前走。整个台北盆地都在脚下,万家灯火,五光十色的,煞是好看。
“念大学时,我常常晚上一个人来这里。”
“看夜景?”
“看星星,看人!有时候什么也不看,躺在草地上睡觉,睡醒了才走人。”
“为什么非睡在这儿不可?”
“跟老祖宗多亲近亲近!”他的手自自然然地环绕在我肩上。“小心,脚底滑。”
圆山是百万年前的贝塚。他来考古?还是每回携美女游,教人家小心脚底下滑。
野草花的香气随着风袭了过来。“好香。”我说。
“你没有说错吧?下面是基隆河哩!”他做了不堪闻问的表情。
“基隆河有什么不好?”
他的脸忽然阴暗了下来。我这才想起,巫美花未出国前,曾在家专念过书。
也许,他们的恋爱就是在这条河边。
“好些年前,这个饭店曾膺选世界十大饭店。”他回过头,指着灯火辉煌的圆山,暗中,有着特别的气势与情调。
“很古典。”从飞机上往下看,是台北的一个标志。
“建筑的本身很不错,可是地基有问题。”他说。
两个成年人在暗夜中共游,如果不是谈恋爱,就应该远离罗曼蒂克的气氛,杜绝遐思。
谈建筑,是最不会出错的话题。更何况,这门学科有许多值得大谈特谈的。
“从远处看”陈某人说“这座大宫殿像一只鹰,睥睨四周,正准备振翅飞翔,而地基却不成比例。”
我默然。我只是个小小的技术工,做做红绿宝石的金工还可以滥竿充数,对巨大的物体,只觉得十分敬畏。
天上的星星全出来了,难得看得这样清楚。
“我服役时在澎湖,那儿的星星真大真多。”他谈完了建筑,谈澎湖的星。
听别人回忆,总让我诧异。为什么旁人有那么多值得回忆的,我却没有?
我的回忆,充满了疤痕。
只盼能随风消逝。
“谈谈你自己吧!”他也不再谈大气,把箭头转向我。
“我?”
“是啊!我胡说了半天,你一定觉得无聊。”他把西装上衣脱下,轻轻披在我肩上。
“怎么会?”我摇头“有过去可以说,是一种幸福。”衣服传来了一阵温暖,足以使我恋栈,但我还给了他。“我不冷。”
“每个人都有过去。”他把上衣重新穿好。
“只不过有人运气好,有人运气不好。”
“你呢?你属于哪一种?”他充满了兴趣。
“不管好或是坏,都已经过去了。”
“说了半天,你等于一句话都没说。”
“因为”我低下头“不值得一提。”
“越红,”他的手搭住我的肩,近得听得到他的呼吸“恕我直言,你太封闭,应该开朗一点。”
我笑了笑。轻轻拂开他的手。
我总不能写一本厚厚的书,向世人哭诉我的痛苦。
即使有不幸,也是自找的。
离开圆山时,已经晚了。车子慢慢往下开,车灯照到的地方。路旁的草随风轻摇,像是另一个世界。
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多年前,我曾以为世界不尽是悲愁,也有许多欢乐可寻,但我未曾寻到,只捡拾到自己的悲伤。
“为什么叹气?”陈诚问。
“为什么不装作没听见?”
“我关心。”
我不敢吭声。
“我不配关心你?”
“让我们保持良好的友谊,这比旁的事重要。”我说。
“我们是朋友。对吗?”
“对,我们是朋友,友谊之间是有限度的。”
“如果我想留住你,就应该聪明一点。”
“你是我见过的几个聪明人之一。”我笑了笑。
“我会记得这句话。”他说“因为我想留住你。”
我只是个不缴房租的房客,不值得他留。但他留我也好,反正我无处可去。
回到家,陈诚摆出棋盘。
“我累了。”我歉然地笑笑,关上门。
半夜起来上洗手间,客厅里的灯还亮着。孤灯下。他独坐,左手跟右手下棋。
看得出来,他很寂寞。
这年头,谁又是日日笙歌,夜夜春宵?
我们都不过是平常人,拥有的也不过是平常的寂寞与伤痛。但仅仅如此,已让人穷于应付。
我真羡慕那些有大志向的人,他们无畏艰险,至死无悔。
第二天早上,我用心做了早餐,做完回自己的房间。陈诚明白我的意思。这是他最大的好处:聪明、善解人意,又知道尊重别人。
他走后,我才出来,碗盘都洗得干干净净,玻璃杯中满满的新鲜橙汁。
我正喝着,电话响了,是小露,我大吃一惊。
“你在哪里?”
“幼稚园!”她笑得咯咯咯地,真是个小表灵精。“我们幼稚园里有电话,你不是说可以打给你?”
她昨天问我电话,我随口说了,却不料她记得牢牢地,真是记性好,大概这是文盲的特长。
“姐姐,你今天再来跟我玩,明天更要。”
“为什么?”
“明天我过生日!”她叫得好大声。八成兴奋过度,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你几岁了?”
“四岁。”她又叫,小朋友的嘻闹声隐隐可闻。
“你要什么礼物?”
“洋娃娃!”
“你不是有很多了吗?”
“妈咪不买。”她好委屈。
“真的吗?不许骗姐姐哦!”“真的!”她又叫,叫得我耳朵受不了。
于是我这一天的任务,便是买洋娃娃。
我从来没喜欢过洋娃娃。幼小时,家里穷,买不起;再大一点,父亲天天在家里拍桌子打板凳,打得我的童年提早结束。
我很早就做了大人。母亲也从未把我当孩子看,有什么事也会找我商量。父亲仓皇离开她时,她又忿怒又害怕,我很小的年纪就知道教她别哭,有办法赶紧想办法,没办法就去请教有办法的人。
一言提醒梦中人,她果然向孙国玺请教,自此一帆风顺,再没有过烦恼。
我等到十一点钟,百货公司才开门。
“就只这些?”我问店员。一般的填充玩具倒是可爱,但洋娃娃却只是聊备一格,并没有特别精致的。
女店员瞪我一眼。当然,不是每天都有人这般找她麻烦。我又换了另一家百货公司,店员是个廿多岁的大女孩,非常的客气,虽然货色还是不令人满意,但她的殷勤,使我连不买都不好意思。
买完了我去找海伦。为了怕人看见,我叫女店员给我特大号的提袋。抽出来时。海伦起初愣了一下,继而大笑。
“你干嘛?都要卅几了还买洋娃娃?补偿自己失去的童年?”
我后悔来找她。
“买给谁的?”她又问。
“自己玩。”
“打死我都不会相信。”她说。
“我不会打死你,你也用不着相信。”
她看着我,研究我会不会像小木偶一样鼻子愈来愈长。
“陈诚对你不好?”
“他干嘛对我好?”她自以为聪明,但只是个洋娃娃而已,用不着冒充佛洛依德。
“好吧!你到底买这个洋娃娃做什么?”她总算切人正题。在这之前,她会说一大箩筐的废话,我屡试不爽。
“给她作衣裳。”
“你疯了?”
“我只知道你是作衣裳的专家,你为何总要讨论我的精神状态?”我瞪她。
“好吧!你需要什么?”
剪刀、针、线、缎子、蕾丝花边、珠子
“你开的这张单子比火车轨还长,我要怎样找给你?”她叫。
“那是你的事,我今天晚上就要。”我站起来,把洋娃娃丢给她。
“为什么我总要满足你的要求?”她怨声载道。
“我们是朋友,对吗?”我把陈诚昨天对我的友情奉送给她。
“你去哪里?”
“吃中饭。”
“我也去。”
“我去龙山寺吃大排挡,那么脏,你不敢去的。”
她不但去了,吃得比我还多,我低估她了。前阵子馊水油闹得厉害时。她也从未少吃什么。
“你带陈诚来过这里没有了”海伦把所有咸的小吃都尝过了一遍,又叫了一大盘的台中蜜豆冰。
“你的客户若看见你的吃相都会他逃,你以后只能做家庭洋裁。”
“那是我的事,我在与你谈陈诚。”
“那也是我的事。”
“原来你们已经”
我告诉她,我们还是纯友谊,用不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等你有腹之后再问,岂不太晚?”她盯着我的肚子看。
“又不是第一次发生,何必紧张?”
海伦满脸臊红:“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这也不是第一次。”
她气得捶我。
吃过饭,迷信的海伦还有节目:“我们到对面求签。”她指着龙山寺。
“求什么?”
“人如果不是白痴,总有许多可求。”她自了我一眼。
我陪她过去买了香烛、米糕。
在这之前,我从未进过寺庙礼拜过。我每次来龙山寺,只为了吃。庙内香烟缭绕,信徒摩肩接踵,还有大群观光客。
“还记不记得高中时我们来此地写生?”海伦不胜唏嘘。
“是啊!那时候有崇高的目的,现在是每况愈下。”
“别胡说,菩萨会听见。”
“他不是没惩罚过我。”
“嘘!安静一点,正殿到了,这位是妈祖娘娘。你在心里先把自己的名字、年籍、住址说出来,再向它祈求你要问的事。”
这是个好主意,神明在上,我不妨问问是谁杀害了嘉露,如果我找到那小子,我会狠狠鞭他的尸。
我面对妈祖娘娘时,心上突然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情绪。
“你的脸上为何充满了仇恨?”海伦拜完了问我。
我们循着大殿向四周走了一圈,向每位神明膜拜。走到注生娘娘前,海伦一把拖开我,她太过迷信。明年并不适于生龙子,世界已经过挤,抢搭龙专车,会弄得没有医院生孩子,没有地方上学。
求到了签,我要拿去问解签处。
“何必求人?问我即可!”海伦一把抢过签条“告诉我,你求什么?”
我没理她。
她自己胡猜念出声:“婚姻,大吉,动土不宜。求财有,孕得男,来人月先到诉讼不可?”
她念个没完,我只问签上那谜一样的诗句。
“你不告诉我求什么,我怎么帮你解?”她皱眉。
“妈祖娘娘如果有灵,她该知道我问她什么。”
“好吧!”她费了大半天力气解起签诗“你这人奇怪,签也奇怪。”
“奇怪什么?”
“不论你要问什么,结果都有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会有答案吗?”我要确定。
“有。但是出乎你的想象。”
“我多久会知道?”
“快了。”
“海伦,你相信这张签吗?”
“当然相信。妈祖娘娘最灵验。”她把我拉到寺外的石墙,才小声说“你看,有这么多的人诚心诚意地拜她,已经拜了一两百年,就算她原先只是块石头,都会有超感应。”
她又成为玄学专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