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认识就提到婚嫁,哪个男人会不被吓跑?希望老瑞理智一点。
大家吃了一顿丰富而愉快的晚餐。
由我付胀。怎么好意思叫陌生人拿钱出来。
饭后我们去喝咖啡。
我与小鲁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阁下哪里人?”
“广东,不过自小在香港生活。”
老瑞加一句:“他是独子,家里是老式家庭,父亲过世了,母亲打理一家药行。”
我皱一皱眉头:“鲁先生干哪一行?”
那小鲁稚气的说:“我此刻念博士,还没出来做事。”
我吓一跳!这么小?还没毕业?
老瑞连忙说:“他也有二十九岁了。”
廿九岁还没考到博士。我弟弟廿五岁就拿到这衔头。
看样子老瑞还要放多一阵太子账。这是很累的一件事,不知她有没有心理准备。
吃完茶我们也就散会。
妻坐在梳妆始前把头发拆开梳通。
我靠在床上看她理妆,忽然心中涨鼓鼓地充满幸福。茫茫人海,能够找到一个相配相爱的伴侣,真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我很满足地睡了,觉得诸人苦海无边,我则经已回头是岸,上天待我不薄。
第二天起来,对妻特别的温柔体贴。
这年头,男人找妻子难,女人嫁丈夫也难。
人挑你,你挑人,难得大冢合眼缘,又要家庭允许,太不容易。
我们等老瑞带来好消息。
这次她同这男人走了很久,总有三五个月。这对老瑞来说,已是半辈子那么长久,很难得了。
一日下班回家,看见妻在同她说话。
妻说了一半:“你也不小了,一晃眼三十出头,也得为自己打算打算,一夫一妻,图个正经,天天过着春意闹的日子,多累。”
“我们快要结婚。”老瑞说。
“他有经济独立的本事?”妻问。
“也许可以住他家。”她低下头。
“别开玩笑了,天长地久,你能跟申一个广东老寡婆住?也许人家每天早上六点正要起来上香给神主牌呢!叫你陪她,你肯不肯?”
老瑞不出声。
妻笑一声“怕不怕?”
“什么都被你料中。”
“你自己好好考虑,没有好的对象之前,不必谈婚论嫁。”
“人家会笑我嫁不出去。”
“人家未必有空笑你,有那么无聊的人,你也不必理会他们说些什么。何必担心,人家黄筑君张敏仪还没有嫁人,你急什么?”
“但是人家有事业。”
“事业是自己努力得来的。”妻说:“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你老挂着谈恋爱,人家埋头苦干,当然人家有事业。”
老瑞发呆。
我捧了某进去。
妻向我道谢,接过茶杯。
老瑞很感叹的说:“你们真的相敬如宾。”
我微笑“这样默默地快乐不为人知的生活,你过不惯。你是个不断寻找刺激的人。”
老瑞白我一眼“别寻我开心了。”
我说:“这种事急也急不来,该你碰见的,你一定会碰见。”
老瑞说:“再迟,迟到几时呢?这些日子来,穿衣服赔化妆品也蚀得光光的,又住在亲戚家,自己连公寓都租不起,做了七年工也不见有升职机会,再不嫁,更加山穷水尽,我连申请到美国旅行,领事馆都不批下来,”她顿足哭丧着面孔“分明嫌我不够资格。”
我未想到她的处境尴尬到这种地步。
妻与我面面相觑。
我说:“先要解决住的问题。不能再住在人家家里。”
“出来怎么办?租人家一间房间,不如住他们那里。”
“可以租层小公寓。”我说。
妻不耐硕“你这等于教人食肉糜。”
“最要紧是自己有个窝,有私人的活动范围,那么你就不会那么渴望结婚,”我说:“真的。”
“谁不知道真的?要是经济能力不够,也不能有这种享受。”妻说。
“现在房子便宜了,要是狠得下心来,不过三四千块月租,花一两万装修便可以入伙,如果你工作七年,连这个节蓄都没有,那就不值得原谅了,我知道有位小姐返来六年间,不但自置一千三百尺面积的楼宇,还有十万美金以上的现款节蓄,而且皮裘钻表一应俱全──别想歪了,人家不是做偏门的。”
老瑞暴跳“你这个人,废话怎么如此之多!”
我瞪看她“别告诉我,你都穿在身上了,你的衣服,并不见得出色。”
妻说:“出色的衣服,两三万元一件,别开玩笑了。”
我再一次闭上尊嘴。
老瑞低下头:“你说得对,我的确是太没有打算。”
“钱花到哪里去了?”妻抱怨她。
“根本没有赚多少,一个月才几千块钱,吃吃喝喝已经完蛋。”
三个人无言相对。
随后老瑞说:“发奋已经太迟,我还是结婚算了。”
我说:“他能负责你全部开销?”
“是,我很快不必再工作,有他出去做便可以。”
“他还是个学生哪!”
“不是他,是另外一个。”
我真的被弄糊涂了,我怪叫“你倒嫁什么人?”
“一个有独立资格的人。”她说。
“谁?”我与妻齐齐问。
“你们没见过。”她答。
“老瑞,别这样二百五兮兮的好不好?婚姻到底是人生大事,虽然说如今可以离婚,离了再给,难免元气大伤,况且有多少个女人有资格结三四次婚?”
妻也说:“为生活为出路结婚,都不是好办法。”
“那么为什么呢?”老瑞问。
“自然是为认为跟这个人生活比一个人生活愉快。”我说:“狂恋是不需要的,别太戏剧化。”
老瑞怔怔的说:“两个人生活当然是比一个人好。”
“是吗,那么为何那么多人闹分居?”我问。
老瑞说:“你这个人最讨厌,非但没有解决我的问题,还引起那么多难题,老听你说话,已经头发白。”她勃然大怒。
妻说:“你别理他,他也是为你着急。”
老瑞说:“我走了。”
“吃完饭再走。”
“我不是没有地方吃饭的。”
她走了。
妻责备我:“你看你,太过份了。”
是的,我是有点过份,我为她看急。明明看她走条错路,又不能举出什么具体的方法来帮她,眼睁睁看着她像没头苍蝇似的乱碰乱撞。
“在这个关口不适合说话。”妻说:“一切话都变成讽刺她讥笑她。”
“那么,朋友要来有什么用?”
“朋友,朋友是要来陪着吃饭用的。”妻立刻答。
我呆半晌。
以后的日子里,我努力与老瑞联络,想叫她来吃饭。
老瑞对我非常冷淡,甚至不耐烦。
我心中有气。我是一片好心,我有正经职业,我有家庭,我可不愁孤独。
妻说:“你与她斗气,你疯了。”
我翻过报纸“我在阅报,看看有什么结婚启事,也许老瑞真结婚了,想通知亲友也说不定。”
“啊?会这样吗?倒真要留神。”
“到今日尚未登出来。”
我们一直期待发生的事,并没有发生,不过老瑞绝足不来,是个事实。
她终于被得罪了,也难怪,我把她说得一文不值:没事业、没房产、没丈夫、没现款、没青春,又不美貌,要死,简直把她踩成柿饼,难怪她生气。
活该。三十年的交情,毁于一旦。
你别说,家里少了老瑞来坐,顿时像欠缺什么似的,静了下来。
怎么能不寂寞呢?她那么勇敢,我们太过自爱,不敢说不敢做的事,她全部付之于行动,光是做观众,都能骇笑,这么精彩的一个人物,忽然绝足不来,损失不少人生乐趣。
而且多多少少我有点担心她。
老瑞能不能在三十高龄修成正果呢,就要看过不过得了这一关了。
结婚以后,若能克守妇道,克勤克俭,那是不成问题的,若还出什么花样,话就很难说了。
我口气老到,到现在还常常想以长辈姿态出现,指出她的不当,当然她要不高兴。
玩火,是她的事,沦落,是她的身体,她不需要朋友来教导她指挥她。
索性孤立自己,少听许多闲言闲语,任性地过她认为值得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呢?
妻说:“看样子,她是真的不来了。”
我心恻然。
“明天她嫁个百万富翁,你就不会有这么难看的表情了。”妻笑;“也难怪她一天到晚要出人头地,这些年来,无论谁说起她都要皱眉头,她气苦。”
“你看人家谁谁谁情况其实跟她差不多,但是人家值得尊敬,她不。”
“因为你同老瑞太熟了,熟稔带来轻蔑,那是一定的。”
“她也看不起我。”
“算了算了,别老说她,她要打喷嚏的。”
我说:“从此不说她。”
后来也渐渐淡忘这件事。
事不关己,己不劳心。
很久很久之后(感觉上像已是很久很久),开信箱跌出一张帖子来,是老瑞的结婚请帖!
哇!我叫起来。
那男人叫什么?我连忙盯着看:叫张文新。
“我们订于九月十五日在香港大会堂注册处登记结婚。”
我奔上楼去给妻者。
“真的结婚了,真的结婚了。”我叫。
妻接过帖子,喃喃的说:“真的结婚了。”
“伟大伟大,无论如何,结婚总是好的。”我说。
“那人是谁?干哪一行?出色不出色?能不能为她出口气?”妻一连串问。
“不知道。”
“她怎么不把他带来给我们瞧瞧?”
“这次她实行守秘。”我说。
“可不是。”妻埋怨“都是你。”
“算了,朋友也有缘份,缘份尽的时候,多说无益,能收到帖子,已经算很不错了。
我茫然若失。
结婚了。
从此以后,我们都没有与她联络上。
谁知道,也许她恨我们。也许她真正要显点颜色的,就是我们两夫妻。
她没有给我们新电话地址。
我们一直不知道她的对象是个怎样的人。
不过我心中暗想:也许婚姻一触礁,她又会出现在我们家──那还是不要出现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