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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微低下头去。
打电话来的是妙因。我听到她温和而略带探询的声音:“子默,你现在在哪儿呢?”
他简单地回复了几句,就挂断了。
我们继续默默地坐着,谁都没有说话。
半晌,秦子默起身“走吧。”
我和詹姆斯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跟在后面。
走出门,秋夜的空气清冽而凉爽,詹姆斯已经坐进车去了。
秦子默站在我身边,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然后轻声地说:“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我站在那儿拎着袋子垂着头,对他礼貌地说:“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你送詹姆斯回去吧,一会儿我自己乘出租车回去就行了。”
半晌无言。
突然一个冷冷的咬着牙的声音飘了过来:“你是要逼我不做一个绅士吗?”说完,他劈头抢过我手上的袋子,扔进车里。
我不为所动,继续低头固执地站在那儿。
又是轻轻一叹,他走过来打开车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推了进去。
一路上,车开得飞快。和来的时候不一样,车子急转急煞,把詹姆斯吓得哇哇直叫。
我也有点害怕。
很快,到了詹姆斯下榻的酒店,他刚一推门下车,车就猛地开走了。
我在车里都能听到他在外面跳着脚,呜里哇啦叫着什么,但开车的人脸色铁青、充耳不闻。车继续飞快地开着,路两边的建筑物和树影飞快倒退。
我紧紧抓住把手,心里一片忐忑。
很快我就发现方向不对,不是我回去的那条路。
我有些着急,对他叫道:“秦子默,你走错路了,这条路不对。”
他恍若未闻,车继续向前开。
我有些害怕,现在的他,我太陌生了。
于是,我大叫着:“秦子默,停车,停车。听到没有,我、叫、你、停、车”
车依然疯狂地向前开去。
我害怕得声音开始发颤:“秦子默,请你停车,好不好,好不好?”
突然间,车急煞住了。
他一言不发地,将头低低伏在方向盘上。他的头,就那么一直,一直地伏着。
我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孤单的寂寥的背影。
车还是往前开着。
开向未知的前方。
这一次,开得很稳很慢。
这一次,我坐在那儿,默默无语。该来的,终将会来。
片刻之后,车开到了江畔,他坐在座位上,一动也不动。他看着驾驶座旁的那些袋子。一直,就那么看着。
突如其来的,我心里一阵酸楚。
曾几何时
曾几何时,我陪他上街,买衣服、买裤子、买鞋、买买一切该买的东西。
曾几何时,这些袋子里的衣服都是买给他的。
那时候每到一个地方,我都笑眯眯地帮他跟老板砍价,经常把那些老板砍得直跳脚。
他站在一旁看着我们言来语去,总是一副很开心的样子。而且他对我的选择总是很满意“汐汐,我喜欢你挑的衣服。”
其实也不过是一件极普通极普通的外套,或是一条极平常的裤子。只是他需要那种温暖的,温暖的感觉。
多年以来,他实在是太缺乏家庭的温暖了。
可惜命中注定的是,还是我,仍然是我,让他失去了那仅存的最后一丝的温暖。
我轻叹了一口气。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半晌,他直起身来,缓缓开口:“林汐,陪我下来走走,好吗?”
片刻之后,我们站在点点渔火的江畔,呼吸着微带潮湿的空气,静默着。
他站在我身畔,晚风吹拂过来,我闻到了一阵熟悉的男性馨香。
还是当年那种淡淡的馨香。
他看向浩淼的江面,静静地站着。
我也静静地站着。
不一会儿,他轻轻开口:“三年前,我硕士毕业后,从蒙特利尔搬到了温哥华,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很优渥的工作,但是我不快乐。”
“其实,我早已明白,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既然事情注定迟早都会发生,无论事实真相究竟如何,再执着于过去、执着于一个本不应该发生的错误,除了加深伤痛,又能有什么意义?”
“事实上,从当年上飞机的那刻起,我已经后悔。我是学法律的,比起普通人更知道法不容情,可是在当时那种冲动的情形下,居然不给你任何抗辩机会,这于你并不公平。”他轻轻地说“但是,就像姨父在我出国前夕对我说的那样,或许我们都还不够成熟,应该让时间来理清一切。”
“三年多的时间不算长,却已经够我想清楚,真正想要什么。我知道你还在g大,于是在你过二十三岁生日那天,我悄悄回到国内,我满心想给你一个惊喜,我满心想给你庆祝生日。林汐,你记得吗,我对你说过,要好好陪你,过每一个生日”他嘴角牵起一抹笑,但那个笑容带着无限的凄凉“在飞机上,我一直在忐忑不安,我一直想象着跟你碰面时的各种情形,我一直想象着现在的你会是什么模样,我一直在想怎么才能让你原谅我当初的绝情而去”
“一下飞机,我就去买了二十三朵玫瑰,来到g大。”
他顿住了。
我呆住了,三年前,我还在读研。
“结果到了g大,我到处找你,我找了很多很多地方,我一直找,最后我看到你和一个男孩子,坐在操场上,很开心地说着笑着聊着天,然后我看到他一路陪着你,送你回宿舍,看着你上楼。”他的声音低低的冰冷的,无限空洞。
三年前,三年前
我终于想起来了。
由于师母不断施加压力,那年的生日,我实在无处可躲,也无法推脱,被迫去和一个如今已想不起名字、记不清面孔,纵是对面相逢也不相识的人作最后的无可避免的摊牌。
只坐了短短二十分钟。
那个人虽有些遗憾,但仍很洒脱地很有绅士风度地把我送了回去。
天涯何处无芳草。
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没有死心。第二天我远远地跟着你和沙沙回家,远远地看着她跟你一起进了家门”
那年过完生日后的那个周末,在老妈的多次催促下,我在相隔半年后,才跟到n市出差、顺道来g大找我的沙沙相约一起,又回到家。
她不放心我,一直把我送到家,又叮嘱了几句,才告辞离去。
但是那时的我,神思不属,心情一直不太好。
自从子默走后,我曾经无数次想要去打听他的确切消息。我去询问他的老师,他曾经的学弟学妹,我不放弃任何一丝哪怕极其渺茫的希望。
但最终,我得到的依然是无尽的失望。就连向凡,每次看见我的时候,眼神中总是带着些微的歉意和闪躲。因为,他也几乎一无所知。我只能苦笑。
慨经年,关山路几重?
夜夜入梦。
从那年开始,每次回家,妈妈都费尽心思为我做好吃的,在家陪着我,给我买各种各样的东西,爸爸还特地为我买了我一直渴望拥有的掌上电脑。
但是每次回家,除了帮家里做做家务、打扫卫生、看看书之外,我一直足不出户,也割断了跟外界的所有联系。
而且我下意识地,一直躲避着素来威严的爸爸。
其实他一直很忙,经常不在家,鬓边白发也日日增多。那时的他,因为战绩辉煌,从不徇私,已经从z市的公安局长升为s省的公安厅长,在公安系统声名显赫,非常受人尊重。
可是我无法忘却,他一摞摞的奖状中,其中的一份是用我的眼泪和被欺骗后的悲伤换回来的。
虽然我清楚:法,永远高于情。但是,我仍然无法原谅他。
一如我无法忘却当年那个哀伤眼神。
我更无法当什么都不知道般,回到原来那个惧怕他的威严,却独得他偏宠的小女儿的位置。
所以在偶尔见到爸爸的时候,我都会默默无语,或只是简单地回复他的关心和问话。
我想我的淡漠,他全都看在眼里,但是他什么都没说。
而妈妈她那略带忧戚的脸庞,时时刻刻在我眼前晃动着,直入我的梦境。
我轻叹一声,情已逝,人已渺。
知道得再多,解释得太多,抑或是怨恨得太多,又有什么用?
我想要知道、想要解释、想要怨恨的那个人,早在那年仲夏,就已远去消失在茫茫人海。
那时的我,除了平静如水,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那时的我,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做快乐。
那时的我,除了学习,就在回忆。
除了学习,还是回忆。
“我就站在外面远远地等着,我打你的电话,一直关机。我当时还有一线希望,希望你出来,希望你能看到我。”他的声音无限疲惫“我每天都去你家门口,就站在那棵树下,看着你房间的窗口,可是你房间的窗帘始终紧紧地阖着。那几天,外面一直下着蒙蒙细雨,我足足等了你三天,但是三天过去了,你始终没有出来。”
“结果后来你爸爸回来了,他看到了我,”他低低地似是嘲弄地淡淡一笑“他记性真好,一眼就认出了我。他走了过来,对我说,现在的你,已经忘记了过去,已经交了一个出色的男朋友,男朋友对你很好,而你呢,已经开始了全新的生活,过得很幸福”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你一直没有告诉我,你是大名鼎鼎的林远东的女儿,而我呢,一个阶下囚的儿子而已,”他勾起唇,略带嘲弄地说“尽管你爸爸说得很委婉、很有礼貌,但他的意思,我听得十分清楚。你的家人也好,包括你的家庭也好,是永远也不会接受像我这样一个逃犯的儿子。”
他仰起头神色寂寥地说:“我一直记得我爸爸被捕那天的眼神,记得他在穿着囚衣见我的样子。其实七年前,我爸爸在澳洲,已经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我的妹妹,叫angel,那年她才五岁。
“后来,我爸爸被判了十三年刑。angel的妈妈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愿意等他。可是,angel那么小,她还什么都不懂,每到生日,她就会哭着打电话给我,‘哥哥,为什么爸爸有了你,就不要我们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
他的声音依然是那么寂寥:“后来,我回了加拿大,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坐上飞机的。再后来我大病了一场,病好了以后,我终于下定决心,把桌上你的照片收了起来,把所有跟你有关的记忆,全部都收了起来。既然你已经有了自己的新生活,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幸福,那么我也应该就此死心,彻彻底底地忘记你”以秦子默一向的骄傲,及那时的重重心结,当时所受的打击可想而知。
所以,他一直不能谅解。
所以,他一直不谅解。
我怔住了,我完全不能反应。
一阵一阵被狠狠牵扯的痛,直刺我心底最深处。
我的眼前反复晃动着的,是老爸略带歉疚的、探索的、复杂的、分辨不清的眼神。
怪不得每次回去,老爸对着略显淡漠和安静的我,总是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反复多次,他看着我,张张嘴,却仍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两年,尤其如此。
原来,背后还有这样的一幕。
原来,我们一直都在擦肩而过
“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回来了。
“我来到了c市,我见到了爸爸。他身体很不好,事实上我回来的时候,他身体状况相当差,心脏也有问题,但是他看到我很高兴。你可能想象不到,这么多年来,我们在一起吃的第一顿年夜饭,是在监狱的会客室里。可是我们都觉得,这是有生以来吃得最开心的一次。
“后来,我去见童伯伯。”他平静地不带一丝情绪地说“人们往往容易陷入锦上添花的虚华,而不懂得珍惜雪中送炭的宝贵。我爸被捕后,在我们的劝说下,不仅很快认罪,而且还交代出了连警方都没有完全掌握的一些案情,但是”他的嘴角泛起嘲讽“涉案的所有其他人,异口同声指责我爸爸说谎,在他们看来,反正我爸爸曾经是个逃犯,多一项或是少一项罪名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对他们来说却关系重大。那个时候,以前的上级、下属或是朋友,没有一个不离他远远的,从头到尾,只有童伯伯一个人,不怕被牵连,站出来仗义执言,四处为我爸奔走。
“我经常去看爸爸,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我怕我的身体不允许等太久,子默,忘记过去吧,从头再来。’我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没过多久童伯伯也开始暗示我。
“可是,我不想。我不愿意。我们一直就这样僵持着。虽然童伯伯待我很好,虽然我跟爸爸欠他一份很大的人情。”他低头,淡淡地说“但是我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偿还。
“后来,我爸爸心脏病突发,幸亏发现及时,费了很大力气才抢救过来。但是他从醒过来的那刻起,就拒绝吃任何东西,也拒绝跟我说任何话。当时的我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他偏过头去,嘴角勾起一条淡淡的略带苦涩的弧度“连我自己,都说不清。过了没几天,童伯伯再次来劝我,那次他对我说了很多、很多”他看向远处,过了很久,重又开口“有的时候,你会发现,面对亲情友情和死亡的威胁,个人是很渺小的。
“就在那段时间,我开始暗地里打听你的下落,如果如果你过得很好”他再一次,看向天边的孤星“我也可以真真正正地就此放心。”
片刻之后,他转过头来看我,嘴角掠过一丝苦笑“夏言居然都没有告诉我,你就在c市,你就在c大。而且事情就有这么凑巧,你居然跟妙因是同事!七年多了,你居然活生生地离我这么近!我几乎控制不住要立刻去找你,可是妙因说你经常去相亲,那么,你那个出色的男朋友呢?他为什么不陪着你?你们是已经分手了,还是我不知道,到底哪个消息对我的冲击更大,我只知道你一脸平静地站在我面前,一脸平静地说要去相亲。你大概已经将当年所有的一切所有的回忆,连同我,统统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下班以后,我推掉了很多的应酬,我对客户说,抱歉我要去接女朋友,”他的嘴角,勾起了淡淡的嘲讽“可是从头到尾,我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我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地走进你们宿舍楼下的那个小树林。”
“我看着你下课,我看着你回宿舍,我看着你去相亲,我看着你跟唐少麟在一起,我看着你跟同事还有学生在一起,开开心心、说说笑笑。”
“只是你的笑容,已经跟我全然无关。”
“我请假跟着你回到g大,我一路跟着你,从馨园,一直走到当年那个操场,然后拼命用言语去伤害你。但是,我对你所说的每句话、每个字,到头来,只不过像鞭子一样,一次又一次、重重地抽回到我自己身上。”
“林汐,我早已后悔。”
“我赌上了一辈子的幸福,却输掉了你。”
他的声音莫名的萧索:“原来,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下来,我只不过是从终点,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万籁俱寂中,我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如水的月色中远远传来:“当年,我真的没有”
我几乎无法继续下去,我的泪水沿着脸颊奔流。
但是,我仍然定定地看向他,我想听到他的回答,他不答我。
他看向天边最亮的那颗星星,半晌才开口:“在新加坡的时候,我想办法联系到了向凡。可是他跟我都很忙,临登机前,他才匆匆忙忙赶到机场来见我。七年多,这是他跟我第一次见面,他绕着圈子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跟你的一模一样。”
然后他就一言不发,静静地看向远处的点点渔火。片刻之后,他转过头来,看着我。一直,就那么看着我。
突然间,他反身紧紧地抱住我“汐汐”
他的话音哽咽,他的泪汹涌而下。他的脸紧贴着我的脸,他的脸上泪已成河,在我脸上奔流,奔流,再奔流。
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看见他流泪。
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听到他这么叫我。
我的泪悄然滑下,在脸上流淌,再流淌。
他的唇,颤抖着贴在我的脸上,一遍又一遍。
又过了片刻,他松开了我。
我低头站着,任凭泪水一滴一滴地滑落在地。
我听到一个声音,略带哽咽地说:“汐汐,是我的错。”
还是那个声音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在一切都还来得及之前,请你给我一个后悔和愆赎的资格。”
“只要你愿意,该面对的,我一力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