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你回西岛,你本来就是西岛人,去他什么东霖的。”
“东霖,我不在意,我要先找菂菂。”
“弟弟?你不是只有一个无艳妹妹,还是你妹妹的小名叫作弟弟。”
“不是弟弟,是菂菂。”她在玄貘掌心划着。“东霖的意思是莲花之实,是我娘帮我们取的小名。”
“那你也有小名喔?是啥。”
她不答,这话题到此为止。
但玄貘哪肯。
“你好小气,我都为你不顾性命,摔伤一身,还差点五腑六脏碎裂,你就连个小名都不告诉我,那我哪天真的成了鬼魅,一定缠你不放。”为加强可信度,玄貘还干咳好几声,以示伤重不轻。
他不会道法,可武功上乘,天下间没人为难得了他。
他孩子气极的俊脸立即偎上妲己肩窝,别扭着。
“好啦,好啦,我告诉你,你搔得我好痒。”她双手推去玄貘头颅,这人啊,让她无法拒绝,甚至是在意了,写在他掌间。“阿菡。”
“阿菡、阿菡”他连说好几声。“以后我只管叫你阿菡、阿菡,你说,以后这世上没有妲己了,好不好?就让妲己在五丈原那场埋伏中殒命,这世上,只有阿菡。”
其实,妲己也罢,阿菡也罢,都同样只是玄貘眼前的她。虽然,她嘲讽传言,看似未受流言干扰,却是因传言缚得不能随心随性。
她细细想来,那十七个寒暑,还竟挤不出点啥来,除了妹妹,除了阿娘,却是孤单一片。
如今,心底却多了份惦念,望进玄貘这张脸,阿菡想寻出自己为何更改。
曾经,看望不入眼的,都一一收入眼底了,最多的,是玄貘身影。
那便是依赖吗?
就如同妹妹眼里,不是阿娘,便是她菡姐儿。
褪去东霖公主华丽绸衫,阿菡着穿男人袍衫,长发收拢冠帽里,一身文人装扮。五丈原上,玄貘陪她狂找大半个月,仍探听不到妹妹下落,或许妹妹已经出海,她决定先与玄貘出海东去玄玥。
春寒料峭,愈南行,气候愈温热。
她坐在马车内,一路颠簸,扯去身上披风,摇着宽袖,扇凉。
“热啊?那把窗衣拉开就是。”玄貘横过手臂,探往窗口。
“我不想看外边景色。”
“这一路风景凄凉,看多了也心烦,我怎么没想到,你再怎样冷情冷性,一旦亲眼目睹国未破家已亡景象,也会伤怀。”
阿菡未答腔,她绝无玄貘叨念的那些情绪。再多的残破都一样,纵然之前是繁华荟萃又如何,她对东霖并无感情。
“等下进城,你若看到什么需要的,尽痹篇口便是。”
“快到你所说的青禺了吗?”
“嗯,我们先进城去填个肚子,过午就出海。”
阿菡眸底发亮,尽早到西岛,便能早些和妹妹相聚,她这才撩起窗衣一角。
入了城郭,规模仅是丽京城的千分之一。
远穗楼是皇城内最高的宫楼,她凭窗远眺过京城风华。
这就莫怪皇城内,对于远穗楼的红影青光,绘声绘影,闹得满城腥膻。
那远穗楼竟还高过皇帝老子的寝殿宫室,自然损灭了东霖皇的天威,那男人怎可能咽得下,若非,阿娘死后,传言远穗楼鬼影幢幢,阿菡又喜于夜晚御风飞行,让流言更炽,大概是得被扫地出楼。
那鬼楼正好关锁两姐妹,任凭生灭去。
才进城门大街,仍是连月来,一样的毁坏景象。
街上,流民聚集,呻吟不断,还能做生意的店肆,人人自危,铺肆外头还站了十几大汉,赶人用。
马车停歇,阿菡依藉玄貘扶搀,双脚落了地。
“大爷,你发发好心,我儿已饿了多日。”难民往主仆五人挤来,伸出乞讨的手。
阿菡轻巧闪过,绝不愿生人碰触,就算仅是触着衣角,她都鄙夷厌弃。
倒是玄貘脸上多怜惜,这异邦土地的百姓,终也是人,他们没多少选择机会。
“这就是兵祸连结,阿菡。”
“这不会是最后一场战争,也不是第一场,那是人心的贪夺无餍,况且,你也有一份。”
“你不说,我倒忘,武大,武三,你们身上有什么就给什么便是。”
“是的,少主。”两人随即被一拥而上的难民淹没,就连回答主子的声音,也被乞讨喧嚷掩盖去。
“这么做,并不能减少你的愧疚。”流民果真像蝗灾,待会儿,武大、武三是得被扒个精光。
“你以为我这是愧疚?”他眼神认真。
“不是吗?”问得心虚,玄貘无须愧疚,她自当明白,却无端端给他扣了顶帽子。
“你我是血肉之躯,他们也是血肉之躯,就算低贱,也还是人,所以,我向来赞成用商谈的订约方式,来解决争端冲突,战争永远都不能真正解决什么,只会埋下更多怨恨的种子,或许,就是因为这场战争,才会跟着再发生第二场、第三场。”
“看过的险恶世道,必然不少,怎么还能老耍赖胡闹?”她握上他手,由玄貘牵拉。
“就只在你面前。”
“当真?就只在我面前。”
“也在家人面前。”
入酒肆前,武二先亮出白银,门前的彪形大汉才让开,以避免被白冤冤饱食一顿,还得干上一场架,既要如此,架就先打,人就先赶。
东霖混乱了好几个月,人们还在等那监国公主,祭出法宝,平定国家纷扰。
酒馆里,多耳语,也多消息。
听说,全都是听说妲己已死,就死在五丈原上,那无艳则行踪不明;丽京城残破不堪,幸亏监国公主智勇双全,力保东霖;西岛人马正和监国公主商谈订约,开放沿海港埠通商;而西极贪得无餍,怕是得要去泰半土地,否则难以罢休。
“关于妲己那一段,是你放的消息?”偎近些,说得小声,免得隔桌有耳。
玄貘撕了块烧饼,放入她嘴里。
她被迫细细咬嚼无味的面皮,吃惯宫里珍馐,胃已被养刁。
“你不喜欢?”恢复原来的嘻笑神情,极讨好,还想偎上她肩窝。
“正好,但”妹妹会不会误信了。
“你担心菂菂相信?”
“你怎知道?”她睁大细长凤眼,玄貘怎知?
“我才不会读心。”原来,和某人处久了,便能摸明对方心思,那是在意。
玄貘笑她愚呆吗?害她双耳飞起红晕,不得不动手塞了个包子到他嘴里,让他转移凝看她的目光。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阿菡轻呼口气,和玄貘处久了,不自觉也学他喂人,将食物丢入他嘴里。
“哎哟。”玄貘笑岔气,很甘心地吃掉那喂来的包子,阿菡第一次喂他,他都快感动莫名了,岂能暴殄食物。
这纷乱局势,一个温热包子,就是流民的奢想。
他吃了口薄茶,润喉,都不知是泡上几回,无味的像清水。
“你最担心的是妹妹,最挂意的还是妹妹,甭说我了,武大、武二、武三都知道,但是,阿菡,总有一天,你要知道,除了妹妹,你心上还会有其他重要的人。”玄貘深情款款,眼底写着:请不要忽略我的存在。
“重要的人?”
“少主,他们好恐怖,差点连我这身衣衫都没了。”武三哇哇完,一落座,便猛吃。
咦,他的深情款款,全叫莽夫给破坏。
这也好,无须太急躁。
阿菡自小,就困锁远穗楼,有那种皇帝父亲,有那忧愁不乐的阿娘,加上天赋的道法随身,还能去期待阿菡什么?
多的,便是他那一再再滋生胸臆间的怜宠。
为何?
连玄貘都无法说个清楚明白。
呵,原来这便是“无从解释”
所以,王父心甘情愿被王母吃得死死,也不多纳个乖巧的妃子来暖被。
反正,有王父为榜,玄貘只好有样学样。
青禺,西岛联军驻扎。
西岛联盟的盟主,是当今玄玥的陛下,他那言露王姐。
玄貘九岁出海,就算在国内的半年,也不常参与重大朝会,能认出他形貌的,得是玄玥花潋王城中,一干有资历的侍女仆从。
没资历的,哪知他玄貘殿下,是圆是扁,是白是黑。也因此,大多对这位玄貘殿下,有所揣测,而传言多过真实。
入了小渔村,马车迳往王姓渔家疾行,玄貘是想和这家人打声招呼。有缘,才能够照面,更何况是这外兵逼胁东霖之际,连见个面,恐也是难上加难。
停在茅屋前,观望,没了袅袅坎烟。
“这儿,有你故人?”
“我在这里吃到第一次的五侯鲭,那鱼杂鲜美,入口即化,要不是刚捞捕上岸的鲜鱼,就做不成这道美味。”
“你果真见多识广,连一道菜肴,都被你形容得活灵活现,反而我这”本要嘲讽自己是东霖公主的,但,阿菡早就不是了,已无瓜葛。“却孤陋寡闻。”
“所以,才说你得多看看五洋三海,届时,你会跟我一样,发现这世间有太多新奇事物。”
“玄兄弟,真是你。”王伍听说这场战争,西极顶多打到丽京城,而沿海的西岛兵将只是逼临城下,就算战端再启,西岛意不在屠虐百姓,王伍一家老小才跟随左邻右舍回到渔村来。
“玄大哥喔”是群小小孩童的声音,武大开始发下甜糖儿。
“姐姐,姐姐,好美。”
阿菡急忙跳离伸过来的小手,像躲瘟疫般地,勿近。
“阿菡。”玄貘伸来的手,被她宽袖拂开去。
阿菡不小心碰落额上冠帽,散落了整头乌亮发丝,她赶紧戴好。
那美颜水嫩嫩,除了玄貘主仆四人,全都看傻愣,世上真有这等美人儿,像极仙女下凡。还是单纯心思的孩童眼尖,不懂分辨男女衣衫,就直说玄貘身旁的小扮是女孩儿。
“各位别见怪,我这妹妹就怕见生,看来,王大哥一家老小平安,就好,我们便告辞了。”玄貘声音拉回众人飘失的心神。
她还是生人近不得,就连孩童也是。
那么,这几个月来,阿菡愿意跟他同车南行东返,已是极大忍耐。
“玄兄弟,虽然没什么好招待,你就留下用个便饭,现在到处混乱,要再见面可就不容易。”
玄貘从怀中取出一丝绸袋子,推给王伍。
“就当是你玄兄弟的心意,你收下,别推辞。”
“这”仍收下了。“玄兄弟,我知你和我们这些渔村粗人是不同的,你的救命之恩,你的施舍之恩,我王伍没齿难忘。”王伍双脚一落地,全家老小都跟着跪地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