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赶着最后的二百码路程,在树荫下小心翼翼地从这棵树移动到那棵树,这时,穿过陡峭的山坡上最后几棵松树,离桥只有五十码了“阳仍然越过褐色的山肩照来,那座桥被睃峭的峡谷间的辽阔空间衬托着,显得黑魆魅的。那是一座单孔铁桥,两端各有一个岗亭。桥面很宽,可以并行两辆汽车。线条优美的坚固的铁桥横跨深谷,在下面深深的谷底,白浪翻滚的河水淹过大块圆石,奔向山口那边的主流。
阳光正对着罗伯特-乔丹的眼睛,那座桥只现出一个剪影。随着太阳落到圆滚滚的褐色山头后边,阳光减弱消失,他透过树林眺望这山头,这时他不再直视着剌眼的阳光,发现山坡竟是一片葱翠的新绿,山峰下还有一摊摊积雪。
接着他在那短暂的余辉中又望望那突然显得真切的铁桥,观察它的结构。要炸掉这座桥并不难。他一面望着,一面从胸口衣袋里掏出一本笔记本,迅速勾勒了几张草图。他在本子上画图时并不同时计算炸药用量。他要以后再计算。他现在注意的是安放炸药的位置,以揮炸断桥面的支撑,让桥的一部分塌到峡谷中去。安放五六个炸药包,同时引爆,就能从容不迫,井井有条而正确无误地干成功;要不然,用两个大炸药包也能大致完成。那就捕要非常大的炸药包,放在两面同时引爆。他高兴而快速地勾勒着草图;他为了终于着手处理这件事,终于真的动手干起来而髙兴。他接考合上笔记本,把铅笔插进本子护封里边的皮套,把笔记本藏进衣袋,扣好袋盖
他画草图的时候,安塞尔莫监视着公硌、铁桥和岗亭。他认为他们太接近桥,未免危险,草图画完后,他才算松了口气。
罗伯特-乔丹扣好衣袋盖,匍匐在一棵松树后面,从那里了望。安塞尔莫把手搭在他胳膊肘上,用一个指头指点。
公路这一头面对着他们的岗亭里坐着一个哨兵,膝间夹着一支上了刺刀的步枪。他正在抽烟,头上戴着顶绒线椹,身上穿着件毯子式的披风。相距五十码,没法看清他脸上的五官。罗伯特-乔丹举起望远镜,尽管现在没一点阳光,他还是两手捏成空拳,小心地围着镜片,以免产生反光,被哨兵发现,于是桥上的栏杆显得非常淸晰,仿佛伸手就能摸到似的,而那哨兵的脸也清清楚楚,连他那凹陷的腮帮、香烟上的烟灰和剌刀上闪亮着的油迹都历历在目。那是一张农民的脸,高颧骨下服帮凹陷,满面胡子茬,浓眉毛遮着眼睛,一双大手握着枪,毪子式的披风下面鱔出了笨重的长统靴。岗亭埔上挂着一只磨得发黑的皮酒袋,还有一些报纸,但没有电话机。”当然,在他看不到的另外一边可能有架电话机;但是看不到岗亭四周有通到外面的电线。沿公路有一条电话线通过铁桥。岗亭外边有一只炭火盆,是用一只旧汽油桶做的,截去了桶顶,桶壁上凿了几个洞,架在两块石头上,但盆里没生火。火盆下面的灰里有几只烧黑了的空铁縑。
罗伯特、乔丹把望远镜递给平躺在他身旁的安塞尔莫。老头儿露齿笑笑,摇摇头。他用手指敲敲自己眼睛边的太阳穴。
“我看见过他,”他用西班牙话说。他用嘴尖讲话,嘴唇几乎不动,这样发出的声音比耳语还低。”罗伯特-乔丹冲着他揪笑,他呢,注视着哨兵,一手指着哨兵,用另一手的食指在自己脖子上划了一下,罗伯特-乔丹点点头,但没有笑。
桥另一头的岗亭背对着他们,朝着公路下段,因此他们看不到里面的情况。这条公路很宽,浇过柏油,铺得很道地,在较远的那个桥堍向左拐弯,再绕一个大弯子向右面拐出去,看不见了。眼前这一段公路是劈去峡谷那一边坚固的石壁,在旧路面的基础上加宽到现有的宽度的;从山口和桥上望下去,公路的左边,也就是西边,面临陡峭的峡谷的地方,竖着一排劈下来的石块做界石,作为防护。这里的峡谷十分幽深,上面架着桥的溪水和山口的主流在这里汇合。
“另外那个哨所呢?”罗伯特-乔丹问安塞尔莫“从那个拐弯过去五百米。在靠着石壁盖起的养路工的小屋边。“
“有多少人?”罗伯特-乔丹问。
他又用望远镜观察那个哨兵。只见哨兵在岗亭的木板墙上揿熄烟卷,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烟荷包,剥开那熄掉的烟蒂的烟纸,把剩下的烟丝倒进荷包。哨兵站起来,把步枪靠在岗亭的墙上,伸了“个懒腰,然后拿起步枪,挎在肩上,走到桥面上。安塞尔莫身体贴在地上,罗伯特-乔丹把望远镜塞进衣袋,脑袋闪在一棵松树后面。
“一起有七个士兵和一个班长。”安塞尔莫凑近他的耳朵说“我是从吉普赛人那儿打听来的。”
“等他停下来,我们就走,”罗伯特,乔丹说“我们太近了。”
“你要看的东西都看到了”“不错。我要看的都看到了。“
随着。“阳西沉,他们身后的山上的。“照逐渐消失,天气马上冷起来,天色也越来越暗了。
“你认为怎么样”安塞尔莫低声问,他们望着那哨兵跨过桥面,向另一个岗亭走去,他的剌刀在。“阳的余辉中闪闪发亮,他披着那件毯子式的外衣,形状很古怪。
“非常好,”罗伯特,乔丹说。“非常、非常好。“我挺高兴。“安塞尔莫说。“我们走好吧?他现在不会发现我们了。
哨兵在桥的那一头,背对他们站着。峡谷里传来溪水流过圆石间的淙淙声。接着,夹在流水声中响起了另一种声音,一种持续不断的响亮的隆隆声。他们看到哨兵抬起头来,帽子推到后脑勺上。他们掉头仰望,只见高空中有三架列成乂字队形的单翼飞机,在还照得到阳光的上空显得清清楚楚,银光闪闪。飞机越过天空,快得难以置信,马达声震响个不停。“我们的?”安塞尔莫问。
“好象是我们的,”罗伯特-乔丹说,但是他明白,飞得这样髙,根本没法断定。既可能是我方,也可能是敌方在傍晚作巡逻飞行。不过人们总是说驱逐机是我们的,因为这使人感到安慰轰炸机可是另外一回事。
安塞尔莫显然也有同样的感觉。“是我们的飞机。”他说。“我认识这些飞机。这些是蝇式。”
“对,”罗伯特-乔丹说。“我看也象是我们的蝇式。”“这是些蝇式,”安塞尔莫说。
罗伯特-乔丹原可以把望远镜对准飞机,马上看个分明,但他觉得还是不看为好。今晚,这些飞机是谁的,对他都一样。如果把它们当作我们的会使老头儿高兴,他何苦使他失望呢。飞机现在越出棵野,向塞哥维亚飞去,看来它们不象是俄国人玫装的那种有绿机身、红翼梢、机翼安在机身下面的波音。”32型飞机。西班牙人把这种飞机叫作蝇式。颜色潢不清,但式样显然不对头。
“不。那是返航的法西斯巡逻机队”
哨兵仍旧背着身,站在远处的岗亭边。“我们走吧,”罗伯特,乔丹说。他开始上山,小心翼翼地爬着,利用地形,避开桥那面的视线。安塞尔莫跟在他后面,相距一百码。罗伯特-乔丹走到从挢上不可能望见他们的地方,就站停了脚步,老头儿赶上来,走到前面去带路,不慌不忙地摸黑爬着,穿过山口,肫上那陡峭的山坡。
“咱们的空军真了不起,”老头儿高兴地说。“对。”
“我们准打胜仗。”“我们必须胜利。”
“是啊。我们胜利后你一定要来这儿打猎。“打什么?”
“野猪、熊、狼、野山羊”“你喜欢打猎吗?”
“是啊,老弟。比啥都喜欢。我们村里人人都打猎。你不喜欢打猎吗?”
“不喜欢,”罗伯特”乔丹说。“我不喜欢杀死动物。“我呐,正好相反,”老头儿说。“我不喜欢杀人。”“除了那些头脑不对劲的人,谁都不客欢杀人。“罗伯特-乔丹说。“可是在必要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反对,尤其是为了我们的事业的时候。”
“打猎可是另一回事,”安塞尔莫说。“我现在没有家了,以前可有过,在我家里藏着我在山下树林里打来的野猪的牙齿。还有我打到的狼的皮。那是冬天在雪地里打的。有一条梃大,十一月有天晚上,我回家路过村边,在黑地里把它打死了。我家地上铺了四张狼皮。它们都踩呀了,不过毕竟是狼皮啊。还有我在高山上打到的野山羊的角和一只鹰,请阿维拉一个专门剥制禽鸟标本的人加了工,翅膀是展开的,黄黄的眼睛,就象活的一样。这只鹰挺好看,我看到这些东西心里非常髙兴,”“是啊,”罗伯特-乔丹说。
“我村教堂门上钉着一只熊掌,那熊是我春夭打的,我发现它在山坡上的雪地里,就用那只爪子在拔一段木头。”
“那是什么时侯的事?”
“六年前了。那只熊掌象人手,不过爪子很长,已经干瘪了,穿过掌心钉在教堂门上,我每次见到,心里就乐。”
“出于骄傲吗?”
“想到初春在那山坡上和那头熊遭遇确实感到骄傲。不过讲到杀人,象我们一模一样的人,回忆起来一点也不愉快。”
“你不能把人的手掌钉在教堂门上,”罗伯特-乔丹说。“不能。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是不能想象的,不过,人手很象熊举。”
“人的胸部也很象熊的胸部,”罗伯特-乔丹说。“熊剥掉了皮,它的肌肉有很多和人的肌肉相象的地方。”
“是啊,”安塞尔莫说。“吉普赛人认为熊是人的兄弟。”“美洲的印第安人也有这种看法,”罗伯特-乔丹说。“他们杀了熊就向它道歉,请它原谅,他们把它的脑壳搁在树上,临走前请求它宽恕。
“吉普赛人认为熊是人的兄弟,是因为熊剥掉了皮,身体和人的是一祥的,因为熊也喝啤酒,也喜欢听音乐,也喜欢跳舞。”耗印第安人也有这种看法“那。印第安人就是吉普赛人了?”
“不。不过他们对熊的看法是一致的。”
“一点也不假。吉普赛人认为它是人的兄弟,还因为它爱偷东西取乐。
“你有吉普赛血统吗?”
“没有。不过这种人我见得多了,认识得梃清楚。自从革命开始以来见得更多了。山里就有不少。他们认为杀掉外族人不算罪过。他们不承认这一点,不过这是事实“象靡尔人一样。“
“是的。不过吉普赛人有很多规矩,他们自己却不承认。在打仗时很多吉普赛人又变得象古时候那样坏了。”
“他们不懂为什么要打仗。他们不知道我们作战的目的。”“对呀,”安塞尔莫说“他们只知道现在在打仗,大家又可以象古时候那样杀人而不一定受惩罚了。”
“你杀过人吗?”由于相处一天混熟了,现在天色又黑,罗伯特舟乔丹便这么问。
“杀过。有好几回。不过不是很乐意的。依我看,杀人是罪过。哪怕是杀那些我们非杀不可的法西斯,依我看,熊和人大不一样,我不相信吉普赛人那种蛊惑人心的说法,什么人跟畜生是兄弟。不。凡是杀人,我都反对“可是你杀过人了。”
“是呀。而且以后还要杀呢,不过,要是我能活得下去,我萝好好儿过活,不伤害任何人,这样就会被人宽恕了“被谁?”
“谁知道?既然在这里我们不再信天主,不再信圣子和圣灵了,谁来宽恕呀?我不知道。““你们不再信天主了?”
“是呀。老弟。当然是呀。要是有夭主,他决不会让我亲睱百睹的那一切发生的。让冬巧信天主吧。”“人们是需要天主的”
“我是在信教的环境中长大的,我当然想念天主。不过做人现在得由自己负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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