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快感。我挺了挺胸,鼻孔里威胁似地吭了一声。
“哦,是你”他抬起头,但一点也没有表示出惊讶或妒意,反而讨好地望着我。
“王富海,你还认得我吗?”我弯下腰,用基度山伯爵的神态问他。
“哪能忘呢?”他苦笑了一下“你嘛,石在同志”
“你过得挺好吧?”我扬了一下眉毛。
“哪你看,这不是,我们回老家了。我大哥给我在县商业局找了个差使在农场有啥意思以工代干,还得考试你现在好了,知识分子,现在是你们的天下了。嗯?不是吗?考是考不倒你们的”
他也变了!我记得他至少比我小六岁,但衰老的迹象已从他脖子上的青筋蜿蜒到他的颌部,耳朵四周挤满黛黑的皱褶。他脸色晦暗,但又透出酗酒的人那种常见的青白,再配上胸前斑斑点点的油迹,十足地表现出被生活所压倒的困顿和惯能随波逐流的无聊,这副形象,突然使我感到自己的心胸狭隘而卑劣。我悲哀了。时间真的是无情的,我们在它的磨盘里,仅仅十二年就被榨去了那么多生命的汁水。我沉重地叹息了一声,把话题转到另一个人身上。
“刘俊现在在哪里?他怎么样?”
“他好滑的。他早就活动调回老家去了。”他向我狡黠地笑笑“他有办法,他是他是那种有办法的人。他是他总是当官。那小子!他是他有当官的才”他皱着眉,摆出一副说正经话的神情,但翻来覆去仍是那几个词。
这时,她在旁边突然发出一阵阵痛苦的、被压抑住的呜咽。随即,她两手捂住脸,猛地转过身去,用尖厉的声音连连对我喊道:
“你回去,你回去吧!你回去”
候车室里闹哄哄的。空气浑浊,还有股熏人的尿臭。她蓬松的头发,在廉价的尼龙头巾下随着她的抽泣不停地颤动、肩胛突出、瘦削的肩膀(那原是滚圆的、丰腴的、结实的!)像门上的合页般一张一合,而他却点起了根纸烟,用漠然的眼光观望着四周。
我能再向她说什么呢?深切的忏悔?温存的安慰?多情的絮语?热烈的鼓励?虔诚的祝福?这一切都是虚伪的,虚伪而多余!既然那真挚的爱情早已逝去。
我能再向她说什么呢?连说“再见”都是虚伪的。我们都知道,在这次偶然相遇之后,今生今世是不会再见的了。往事,甚至比不上一具依照物质不灭定律而永不会消失的白骨,它就这样慢慢地、慢慢地消失了,在世界上留不下一丁点儿痕迹。
我转过身走了。到候车室门口,又回头望了望他们。她止住了抽泣,膝盖顶在长椅上,用半跪的姿势立着,对着墙上巨大的火车时刻表,就像在默默地祈祷;他仍像一堆灰布似地撂在长椅上,只有一缕青烟显示着他的生命。光波在这一瞬间凝固了,此情此景,我是终生不会忘怀的。然而,这一切又逐渐逐渐模糊了,最后,全都溶化在一滴晶莹的泪水里,我冲出玻璃门,赶紧用手帕捂住嘴,免得哭出声来
啊,她往日的细声碎语抓挠着我的心,回忆的闸门终于被她打开了,尽管那里面有毁灭我的烈火。但是,我想,不毁灭过去,怎么能重新生活。所以,我要写,要写!要把过去的事写出来,为了她,为了我,为了有权利要求生活得好一些的人们。无神论者的上帝是人民。我——这样一个苟活下来的、软弱而浅薄的无神论者,要写出我的忏悔,写出我的祈祷,祈求上帝——人民保佑:今后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