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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慕容泠,我不是你要娶的人。"
我沉默。
"你已经知道了,不是么?你大哥找过我,他知道了,你也一定知道。"她逼问我,象是存心不给自己退路。
"我在意的,"我说,看见她乍然暗淡的容颜,不忍再逗她,"我只在意你不肯告诉我真正的名字。"
她笑眼里浮出泪光。含泪带笑,不知多么动人。
"阿湄,水之湄的湄,我叫慕容湄。"
我想我不曾听过更加美丽的名字。
阿湄,我的阿湄。
"你会后悔的,"后来她说,"四姐姐比我美得多。她是江南第一美人。"
"看到了再说吧。"
她瞪我,"你再没机会。"
我哈哈大笑。
"你后悔么?"后来我问她。"后悔代人嫁过来?"
"怎么会?"她轻笑,"不过当时,我很害怕。"
"怕什么?"
她静了一会儿,才说,"离开我的二哥,离开我的家,还有你知道,宁姑姑她"
我想起大嫂,不由叹息。"你不要相信那些传言,不是真的。"
"我知道,"她说,有些出神,"你大哥跟我提起过宁姑姑,他虽没说,可我知道他很爱她不过,有爱又如何,有时也不免会彼此伤害。"
不知怎地,我忽然觉得冷和不安。象有什么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我岔开了话题。
"既然害怕,为什么还要嫁过来?"
她蹙起眉头,眼光忽然虚散,仿佛正看着一个我看不见的人。"是为了救我的二哥。"她轻轻地说。
"我们仇家很多,爹和几个哥哥去世以后,那些人都想趁机报复。二哥一力支撑,两年里不声不响地处理了很多危机,所以我们这些女眷谁都没察觉情况已经糟得很了。"
"那天是九月初八,下午,我们姐妹正在跟大夫人刺绣,忽然,派去买丝线的帘儿慌慌张张地跑来,说南门外的铺子全都关了门,据人家说是天戈帮汇集了七八伙人不几天就要杀上慕容府,二哥怕波及他们,已派人给了他们钱要他们关门避祸。"
"大家都很慌张,大夫人马上带着我们去了老夫人那儿。老夫人听说以后脸色铁青,马上着人去找二哥。我生怕二哥毫无防备地过来,自告奋勇前去找他。"
"二哥就在花厅,守门的阿楠却不许我进去,说是他正跟人谈重要的事。我害怕老夫人等得不耐烦更要发作,很是着急。正缠夹不清,忽然听见里面有人说,'慕容公子既有家事,不妨稍后再谈。'二哥应了一声,推门出来,脸色苍白。"
"'是老夫人?'他边向内院走边问我。
'还有所有女眷。'
二哥叹了口气,'都知道了?'
我点点头。
他再不出声,默默走着,将进老夫人的院子,却忽然停下,回头问我,'阿湄,你相信我么?'刹那的神情很是疲惫。
我急急地说,'当然。'
他低低一笑,'只有你还信我,在我自己都不信的时候。'
然后他突然回身,走进了碧华堂。"
"老夫人冷冷的眼光让我不敢对望。二哥却神色从容。
'慕容澜,你是要等别人杀上门了才恳让我们知道?'
二哥安静地说:'我只是想自己将这件事解决,不敢惊扰祖母。'
老夫人冷笑起来:'说得好听,你要怎么解决?'
二哥不出声,过了一阵,终于说,'池家总管池落影已带五百人前来,只要我们答应他的条件,就会出手相助。'
一时间都没人说话,然后老夫人才厉声说:'哪个池家?'
二哥没有回答,因为用不着回答。
大夫人却忽然插了口,'什么条件?'"
"二哥缓缓转头,看了四姐姐一眼。四姐姐马上发起抖来。
大夫人一笑,'要我们把泠儿嫁过去?'
二哥点头。
四姐姐一声低呼,跌坐在地。大夫人也不去管她,只是冷冷切切地望着二哥,她的目光真是可怕,虽没在望我,我也觉得浑身冰凉。
老夫人冷冷笑着,却已经泪流满面,'夫君,你看看你不争气的子孙,只会靠家里的女人。一个宁儿还不够,现在又要我的泠儿'"
"这时忽然响起一片惊呼,原来四姐姐已趁人不备拿出了匕首向心口扎下去。二哥飞身而去,握住了她的手腕。
四姐姐哀哀望着他,只是说:'我不要嫁'她的额头惨白,双颊却一片通红,眼光昏乱,嘴唇发抖。我从没见过有人那么害怕绝望。"
"'对不起,'二哥柔声说,'我没答应他们。你不必嫁过去。'
然后他放开她,走到老夫人面前,跪下。
'孙儿无能,请祖母见谅。我还有办法可以应付,祖母可以放心。'
老夫人也不去理他。"
"那时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屋里却还没有点灯。二哥慢慢站起来,拿起灯架上的火石,自个点着了根蜡烛。然后他笑笑说:'该让他们掌灯了。'拂拂衣袖,就朝门口走去。灯火被他的身形带得一晃,照着大家难看的脸色。
只有二哥自己仍是一脸平静,临走时看我一眼,比平常还要温和安宁,似乎有很多话都在这一眼里了,一个字也不用多说。我瞧着他衣衫飘飘地出了门,一直走到外面黑沉沉的院子里去。"
"后来二婶婶吩咐人掌灯。我呆呆站着,听见怦怦的声音,是我的心跳。忽然间,我拔脚跑出了碧华堂。
二哥又回了花厅,这一次阿楠却不在门口。我悄悄走到窗下,听见里面有人说:'慕容公子真的考虑好了?'
我看见窗纸上二哥的影子,他点了点头。
然后我听见有人朝杯子里倒酒,二哥离开了窗前。
我轻轻捅破窗纸,看见一个中年人坐在桌边,虽然极力克制,神情却有些紧张。二哥侧对着我,手中拿了一杯酒,却并不立时喝下。
那人哈哈一笑说,'慕容公子放心,池某言出必行。即使公子无法眼见,在下仍会助贵府退敌。'
二哥抬头看着他,忽然笑笑,'池总管要记得今天此话,莫让在下死难暝目。'然后他举起酒杯,就要一饮而尽。"
"我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一把推开了窗户。那时二哥的酒杯刚刚沾唇,还来不及喝下。我大声说:'不要,二哥,我愿意,我愿意嫁到池家。'
二哥看见我,手一震:'你'
我已经跳进屋里,抢过他的酒杯扔在一边。我转向那人大声说:'池总管,我现下愿意了,你要帮我二哥。'
那人躬身一揖,'池落影见过慕容四姑娘。'然后回头看着二哥一笑,'慕容公子,这样其实最好。'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笑容令我觉得浑身发冷。"
"二哥送走了池落影,回来,不说话地看我。过很久,叹了口气,'阿湄'他说。
'我愿意的,我真的愿意。'我抓住他的衣袖说。
我想到方才那么危险的情形,心都纠成了一团。即使重来一千遍,我也一样会那么做,只要他能好好地活着,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那是什么酒?'后来我问他。
'也许是置人死地的毒葯,也许会令人生不如死。'
我不能相信地摇头:'为什么?'
'慕容门里他们最顾忌我,铲除了我,将来便省事得多。不过,也没有那样容易,我已做好安排,二叔和三叔应该还可以支撑大局。'"
"'但是,你不曾想过自己么?'我伤心地问。二哥转开了脸,很久才说:
'我还有什么余力来想自己?我已经尽我所有。甚至连你,也都为我牺牲。'
'不是牺牲,'我说,'不是,也许我会喜欢我嫁的人,幸福快乐地生活。'
二哥望着我,'但愿如此,'他说,'但愿如此。'
阿湄此时忽然停下,抬头望着我。目光无限温柔,她低声说:"我希望二哥现在知道,这是真的。"
我伸出手臂,将她揽在怀中。她的信任与深情令我觉得心酸与欣慰,无比的凄凉。
一切都已太迟,我再也无法拒绝她做我的新娘,当她把快乐和幸福的希望全都放在我的身上。
这一瞬间我看清了自己的命运,不管我还有多少未来,我的未来也是她的。
"阿湄,"我说,想要告诉她我一切烦恼和悲伤的根源。她该知道,在她决定把她的未来交付给我以前。
她在我怀里抬头,她幸福的眼睛忽然让我无法开口。话到嘴边,我将它改成"我们池家这样相逼,你难道不会怀恨?"
"怀恨?"她摇头,"我只是觉得悲哀。这样一个江湖,谁会无缘无故地帮谁?何况你大哥说他从没有要我二哥死,不过是池总管自作主张"
我想起大哥阴沉的眼神,心中涌起淡淡的隐忧。即使这一次是池落影自作主张,我仍不脑葡定大哥他是否有铲平慕容家的打算。如果那样,阿湄和我,我们又该如何?
我心乱如麻,我紧紧拥抱着阿湄。她的温暖是我的珍惜,她的心跳是我的珍惜,连她近在我耳边的呼吸都是我的珍惜。忽然间我只想要永远地隐瞒一切,我不要让我的悲哀和烦恼也成为她的,至少不要在此刻。
时间就那么过去,转眼到了除夕。
我觉得认识阿湄以后所有的日子都象梦,华美绚烂,倏忽而逝,缤纷印象却又全不清晰。好像只有娶她,才可以留在梦里,永不醒来。
所有的人忙了一个月的成果实在甚为可观。一切安排甚至比大哥当年成婚还要盛大。
我从早至晚被人拨弄,心神不宁,终于等到了晚间。我穿着大红的吉服,在人群拥堵的喜堂,等着我的新娘。
然后她出现,金线华彩的大红衣裙,披着百鸟朝凤的盖头。
一切声音都在霎那远引,悠悠空尘,忽忽海沤,自在花开,繁华若梦。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她就在那里,咫尺之外,触手可及。她是我的,我的新娘。
然而,大厅的门就在此刻被人踢开。
一名黑衣男子破门而入,身后跟着另一个男子,着月白袍。
他们的气质迥然相异却相得益彰。一个是夜色,一个如月光。
那之前的一个连愤怒痛苦都冻成了冷峻,黑眸里锁住了所有的光明,是燃烧的冰,或者凝结的火。
后面的男子却是温雅的,忧伤的,连转侧的目光都微微含愁,却连愁绪都是温暖的,怡和的,放着微光。
我认得前面的那人。
七年以前,他出现过,然后便是那场红莲峰上的大火。当我想起他的名字时,他已飞扑而来。
我拔出剑,挡在阿湄身前。
但是大哥比我更快,他们在空中相遇,迅速过招,一起落下地来。
"关荻!"大哥的声音已不复平静。他苍白的脸映起异样的红晕,眸中神情与关荻无比相似。
必荻冷冷道:"是我。"
大哥再不说话,剑影乍起,出手便是杀招。而关荻的武器仍是一条铁链。链风剑影,两人战在一起,一时难分上下。
大哥名列当今三大顶尖剑手之一,我有生以来未见他败过。关荻却可与他战成平手,实在令我心惊。
大厅里乱成一团。人们纷纷抄起兵器上前围攻。那个月白袍的男子剑意从容,替关荻掠阵,衣袂飘然间逼退了所有的其它人。他的剑法飘逸轻融有如其人,似三月惠风吹衣拂面,比起大哥甚至有隐隐胜出之势,我却从没有听说江湖有这样一个人。
厅上数十人竟一时奈何不了这两人。可惜池总管日前带领所部精英赶往滁洲处置紧急事宜,不然事态也还不至如此。
我知道阿湄除却轻功,其它功夫只是平常。我护着她站在厅角,想要加入战团,却又不放不下心。
她忽轻扯我的衣袖:"揭了我的盖头你便去,我会和荣嬷嬷回房等你。"
我感激又撼动,轻轻揭下她的盖头。
我第一次在如此明亮的灯火下看她,她的容颜让我足以记取一生。
"你一定要来。"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终是不放心我在这里激战。
"你放心。"我深深看她一眼,拔剑而上,掠过人群,接过了白袍男子的剑招。
白袍男子应付我和那许多人依然从容,始终不肯痛下杀着。有时身形转侧间,还会看看关荻与大哥交战的情形。他似乎与我们并无深仇,此来只为了关荻。
我无力他顾,但见他神情渐渐凝重,便知道大约大哥已占了上风。
果然,他忽眉梢一抬,信手一剑,逼退众人。跟着飘身旋起,在空中一剑下击,荡开大哥正疾刺关荻的长剑。
"走吧!"他轻轻一叹,抓住必荻的臂膀,纵身而起,直向大门掠去。
大哥望我一眼,"你还好吧!"
我点点头。
"那就一起来,"大哥笑容冷烈,"今晚他们插翅难逃。"
门外火把熊熊,数百人结成阵法,将关荻和那男子团团围住。大哥袖手旁观,意态从容。我这才知道他早已有所准备。
我放下心来,忽见阿湄正站在人丛之外。想必她一出来,就知道已有埋伏,不必回房。
我朝她走过去,她却不闻不见,呆呆望着众人围困下左冲右突的两人。
我渐觉不对,唤她两声,也全无回应。
我心头乱跳,离她尚有几步,我一掩而过想要赶到她身边。与此同时她却飞身径起,在空中与我擦肩错过。我不及转折,伸手去拉,却只触到了她几茎发丝。
待我落地,她竟已开始冲进大阵。
她冲入的地方阵法一乱,圈内两人马上发觉。
那月白袍的男子冲在前面,指挥倜傥,如入无人之境。关荻紧随其后,铁链横扫,当者披靡。转瞬之间,两人已与正力排众人冲入阵中的阿湄相遇。
我紧追阿湄,却落后了五六步,在兵刃相击的嘈杂中我听见她喊了声什么。那月白袍的男子闻声自混战中抬头,与阿湄打了照面。
刹那间他神色剧震,如受重击。
他眼里突然狂涌的情感令人震惑于这温雅男子难得一现的激情。然后他微微开口,轻唤了一个名字。双眉微蹙,他眼里竟已有泪光。他神情迷惑,心痛复温柔。将手伸向阿湄,却看见手里的剑。象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一向从容怡静的男子却有些局促。
然而这时,已有三柄枪攻他的前胸,一把剑刺他的腹部,还有两柄刀要洞穿他的两肋。他却全无知觉,仿佛已全忘了他身之所在,忘了他的剑法,他的安危,甚至生死。
刹那之间,我听见阿湄惊呼。我看见关荻的铁链替他扫去了攻往两肋的刀。
阿湄拔出短匕荡开了刺他腹部的剑。
我疾扑向前,从左至右撩去一剑,替他拨开了两杆长枪。
我救他,因为我知道阿湄想要这样。
然而最后一杆短枪仍狠狠搠入他的右胸,搠得他向后一仰,趔趄后退。
他似忽然醒悟,漠然递出一剑,刺中那使枪者的手腕。然后他左手握住枪杆,用力拔出,鲜血霎时染红了白袍。
阿湄满面惊恐,眼望着他。
大哥此刻已飞掠而来。
必荻抬头望见,左手铁链一挥,突然套上阿湄的颈项。右手却扶住那男子,冷冷说:"放我们走,否则我便杀了她。"
大哥落在他面前,一声不响。
我咬紧牙关,并不恳求。我知道七年来大哥的痛苦,我不能求他为了阿湄放走他恨之切骨的仇人。
阿湄要到此时才看见我,神情歉然,象是要求我原谅。
我转过脸,她不知道该求她原谅的是我,我甚至不能救她。
大哥忽然让开了去路,"你走吧。"他咬牙说。
我喜出望外,却又忍不住愧疚,为大哥感到悲哀。
人群散开,看着关荻带着那男子和阿湄离去。
我一动也不能动,望着他们越过院墙。
阿湄就在那时回头,望了我一眼。
那一眼让我连灵魂都抖动。她清流似的眼光仿佛就此凝固在空中,很久以后我仍可以看见。
然后她大红衣裙上亮艳的金绣在暗夜中闪了一闪,从此以后我再也望不见她的踪影。
人群缓缓散去,我仍站在院中。
我呆立良久,慢慢回到喜堂。
红烛仍然高烧,喜绸四挂,一切布置还不曾毁坏。而我却已失去了我的新娘。
我看见地上的盖头,我曾经亲手取下的盖头。
我将它捡起,珍惜地放入怀中。
我们终究还不曾拜堂。也许今生今世我们的缘份只尽于此。
也许这样更好,趁她还不曾陪我一同身陷我的命运之中。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当她离我而去,我会觉得连心都空了,甚至,我的灵魂。
大哥轻轻拍上我的肩。
"不必担心,"他说,"慕容湄认得方雁遥。她不会有事。"
方雁遥,那白袍男子就是方雁遥?
十几年以前飘然一剑,卓然江湖的荏苒在衣方雁遥?
为什么沉寂多年不知所踪以后他又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他看阿湄的眼神那样狂喜又狂悲,似是煎熬着旧爱前愁,不息的悔恨与悲凉?
方雁遥,他是否会还给我,我的阿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