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话,还要我来担待。"
我再无话可说。
我易容改装与谢渊停决战。
我与大哥本来体貌相当,略作易容便难以分辩。谢渊停丝毫没有看出破绽。
我在第八招击败谢渊停,令他最为得意的幻雨十七剑仅使了不满一半。
当我以为这场尴尬终于结束的时候,其实才是事情的开始。
在这一年后来的十一个月之中,我代大哥连胜了十一名敌手。
我们的秘密无人知晓,即使是我们的家人都毫不知情,世人更无从得知。
慕容府长子慕容源因此声名鹊起,成为江湖后起之秀中最为耀眼的一个。至于次子慕容澜,早已不复有人记得他甫出道时那些微不足道的胜利。
我心中雪亮。
我至此才明白什么是我应演的角色。
我不是慕容澜,我不是他另一个儿子。
我只是慕容源的影子。
我是一个影子剑手。
无名的影子。
然而我还不曾绝望。
至少父亲他知道,他看见,我的胜利我的成长。
当我战胜越来越多的敌手,当有一天,他终于相信我可以独挡一面,也许那时,他会还给我慕容澜的名字。
至于世人,他们其实与我无关。如果我想过要世人知道我的胜绩,我也只是想让我的父亲为我骄傲。
我这样地安慰自己。
然而我控制不了我日益无语的沉寂与泄露在眉间的忧悒。
"你要怎样才脑旗活呢?"阿湄曾经这样问我。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
最后我说,"也许,当我在乎的人也在乎我的时候。"
但是,那究竟是什么时候?
有时我觉得那一天就近在眼前,触手可及。有时我又觉得那一天似是永远也不会来临,渺茫得不能去想。
以后的两年大哥越来越有资格挑战一流高手,我的压力与日俱增。
我开始负伤,有时伤得不轻,但每一次,我总能设法击败对手,不负父亲的期望,不坠大哥的声名。
大哥名望扶摇而上,隐隐已可以与江湖三大剑术高手分庭抗礼。
案亲对我依然淡然。
而大哥,我亦看不出他的喜怒。
以他的心高气傲,应该不会隐忍我越俎代疱这么长久,但他与父亲仿佛早有默契,并无一辞。
我不懂得我的父亲和大哥。
我甚至不懂得我自己。
我不知道我这样下去究竟在等待什么。
除了一次次应战,我看不到自己的前途与未来。
我有时会中夜惊醒,浑身冷汗,无限惶恐空虚,因为我看见梦中的自己面目模糊,在梦里我甚至说不出自己的名字。在梦里我仿佛看见我毕生无法改变的命运。我深深害怕这样的梦境会变成现实。
我代大哥出战的最重要一役发生在我二十岁那年的秋天。
挑战当今三大顶尖剑手中的武当掌门松岩道长。
我对那一役毫无把握。
世人皆知松岩道长的绝招"万壑松涛"威力无匹,一发难收。曾出手四次,从未有人生还。
我没有信心我会是第一个自此绝招下生还之人。
决战前我陪了阿湄三天,那就象是我和她的诀别。
我只需要与她一个诀别,因为除她以外,再没有人会关心我的生死。
我们离开时,阿湄追来相送。
她不知道也许从此以后她再也看不见她的二哥。
武当绝顶。
数十名武林顶尖高手观战。
山下尚有数千等待消息的武当弟子及江湖人士。
我已与松岩道长激战五百招。
从日出战至日落,落了雨,又放晴,他仍未施展他的"万壑松涛"。
我全神贯注严阵以待,但当他大喝一声"小心!"使出那一招时,我才明白无论怎样防备,这一招依然防不胜防。
那一剑仿佛狂风摧卷,万壑松涛滚滚撼动连绵浩邈扑面而来。
那一剑其实是霎那间攻出的无数剑,推波助澜潮涌而至。无可退避,无可抵挡,当者披靡,势无生理!
电光石火间,他轻点的剑尖已刺入我右胸。
我尽力避让,随即又中两剑。
山风骤起,我几乎立足不稳。忽然间,灵光一现,我不及多想,凝聚毕生劲力,无视扑面剑影,一剑直刺他的手腕。
万丈松涛霎那归于无形。
我死里逃生,气血翻涌。抬头,见松岩道长面如死灰。
"为什么,你为什么能破?"
"树欲静而风必止",我说,"你的手就是摧动万壑松涛的风。"
松岩道长忽仰天长笑,抛下手中长剑,
"我本来怜才之心已起,不愿你死在我的绝招之下。可惜一时好胜,终于忍不住出手,却自取其辱,自取其辱!"
"胜败尚未分出,道长何出此言?"
他摇头叹息,
"绝招已为人所破,尚有面目再战么?"
转身欲行,忽又回身,
"公子资质非凡,于剑术一道前途不可限量,五年以后将无人可敌。保重!"
我知道他要我保重是要我尽早医治那三处剑伤。
那三剑快得旁人难以察觉,伤口却不浅。血流很急,只不过在黑衣上看不出血迹。
但我不能就此离开,我还有没有演完我的角色。
案亲携我与那些上前祝贺的人应酬寒暄。将近半个时辰后我才脱身回到客栈,已近虚脱。
我的衣服已被血水染得尽湿,大量失血令我感到头晕目眩。
我自己要来热水,处理了伤口,换好衣衫。还未及收拾,已有人敲门。
我开门,看见父亲。
他漠然扫视我屋中零乱,却只是说,
"晚间的庆功宴你一起去。"
我哑然。
他明明已发现我受了伤,他明知我受了伤。但他一句也不曾问我伤势如何。
他关心的只是这样的场合,我做为慕容源的弟弟如何可以不到场祝贺。
他提醒我即使演完了大哥的角色,我依然需要演回我自己。
霎那间我万般心灰。
"我会去,"我说,"既然你要我去。"
那晚我敬父亲,敬大哥,敬很多人酒。
我知道我的伤势不该喝酒,但是我想要醉。
可我是这样的不快乐,不快乐到竟然无法喝醉。
我应该很快乐吧,因为我听见那么多人赞扬我破掉万壑松涛的那一剑。
但即使我破尽天下所有的绝招,我也得不到自己父亲的欢心,不,谈什么欢心,是连关心都不曾有过。要我凭什么快乐凭什么快乐?
那晚我没有喝醉,我开始发烧。
在三天的归程中,我一直在发烧。
我手脚冰冷,然而我的心和身体象有火在焚烧。
我不相信父亲看不出我的异样,除非他从不曾在意地看我,除非他刻意地忽略。
这一刻我才终于发现自己的可笑。
多么可笑,那个自欺欺人的应战者。他一度以为只要他可以一次次击败越来越强的对手,总有一天他会争回自己的身份。他甚至隐约觉得战胜了松岩道长就是这样一个扭转一生的契机。
然而他全盘皆错。
他战胜越多的人,他就越无法脱身。就象一把剑,它越是战无不胜,削铁如泥,它的主人越不肯放手。
然而即使是一柄剑吧,也该偶尔擦拭,稍为珍惜。
但这么多次生死关头,重创轻伤,父亲却连问也不曾问过一声。
如果我曾令他关心,那也只是我的成败。至于我的生死,他甚至懒待皱眉。他永远冷冷旁观,不动声色,他任由我自生自灭,自伤自弃。
我想起那个曾经无比欢欣的十六岁少年,在无边黄花中吹笛微笑的少年,仅仅四年,却已恍如隔世。但他在我的记忆里鲜明如画,永不可忘怀。虽然他那样天真,天真得得可悲又荒唐,他依然带给我一生之中绝无仅有的蓬勃狂喜与欢乐。那竟是我一生短短最为快乐的时光,然而它已飞逝而去,永不重回。
家中迎接我们的是另一个庆功宴。
我不需要父亲的提醒也知道我自己该坐的位置。
我一杯杯地喝酒,喝不醉也好,至少还有喝醉的希望。
但是突然间,一根竹筷击碎了我的酒杯。
一个声音冷淡地响起,
"一人向隅,举座不欢。既然不高兴坐在这里,就回房吧。"
我没有抬头。因为不必。
我知道是他。
我本以为我的心已死了,现在才知道不是。已死了的心不会痛得让我觉得它又死了一次。
酒杯的碎片割伤了我的手。我将颤抖的手藏在衣袖中,慢慢站起身来。
我走出宾客云集的大厅。走过众目睽睽。
那些异样的眼光已再不能伤我,因为我已被另一个人伤入膏肓。
我走到厨房,抱了两坛酒。
我去了我的废园。
阿湄后来来陪我。我的阿湄。
她陪我喝酒。
她陪我一起不快乐。
然而连她也救不了我的心。
我回到自己的住所。
我开始咳嗽,恪血。我全身烧得如火如荼。
我已经挣扎了四天,不,我已经挣扎了二十年。
我再也没有足够的心力。
我想我甚至支撑不到天明。
但是阿湄她不肯让我死。
在我深沉的昏迷中,我依然知道她在我身边,她陪着我,象我从前每一次受伤。当我的咳嗽带来撕心裂肺的疼痛,当我觉得生不如死,我总能感觉到她的手紧握着我的,仿佛死也不肯松开,永远也也不肯松开。
我是不能不抛下她的吧,留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样的世上,这样一个家里。
我是他的二哥,我答应过要照顾她,在多年以前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
我还没来得及给她吹那支曲子,我们还不能轻言别离。
我要活着,为了阿湄。
为了在这样的苍茫人世,还有我们两人,可以冷暖相呵,相濡以沫。
我醒来时是晚上,烛火暗淡,远不及她憔悴长睫上成串坠落的泪光。
我们那一次没有分离。
然而今天我为阿湄吹了那支曲子。
因为我知道我们将不得不别离。
一番风雨三千里。她将要远嫁到塞外的池家。
从此分两地。
曙色清明,我望着阿湄的脸。
那么熟悉的眉目与神情,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我轻轻抚摩她的头发,"阿湄,"我说,"照顾好自己。有一天,我会去接你回来。"
阿湄轻笑,虽然只是强颜。
"也许我会喜欢上那里,不愿意再回来。"
"那么,就由你,"我轻轻说,"我只要你快活。"
我这一生已经再也不可脑旗乐。
如果可以,我希望阿湄,她可以连我的那份快乐都一起拥有。
浩荡的迎亲队伍慢慢穿过苏州城的闹市。人们夹道观看江南慕容与塞北池家再次联姻的盛况。
十年前,我最美的姑姑慕容宁由同一条路跋涉千里嫁到池家去。三年以后,池家来信说她已染病笔世。却有传言不翼而飞,说她被池家逼疯,在红莲峰顶自焚而死。
阿湄她当然听见过这样的传言。
她只有十八岁,她怎么可能不会害怕。
但是她仍坚持。
我说过要照顾的人,结果却为我牺牲了自己。
我的阿湄,我的阿湄。
我送她到长亭。
棒着车窗,我们对饮一杯别离酒。
酒里映着长天枯云,愁肠离索。我们一饮而尽。
阿湄很快放下了车帘,我想她是不要我看见她哭泣。
我对池落影临别一揖,上马飞驰而去。
在我二十四年的生命中,我已付出了太多。
总有一天,我要要回所有的一切。
所有的一切,包括,我的阿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