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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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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那人是方坤玲!”

    张家平点点头,脸色仍然惶恐。

    “她着我跟她到人事部去,把我训斥一顿,就塞给我这封解雇信!”

    “家平,你那本书呢?”

    “给她扔进废纸箱去了!”

    “把它拾回来!”

    家平愕然。

    “现在立即去,拾回来给我!”

    家平习惯凡事应命而行,也不敢再追问,就乖乖地快步走出去。

    不一会,把一本撕成两半的叫紫微愿的书带回来。

    丁逊君再郑重地嘱咐家平:“你摇蚌电话到法律部去,求见汤律师,把这过程全部告诉他!最紧要把这本书交到汤律师手上去!”

    家平仍有点惊惶失措。

    “家平,照我的说话办!汤律师会得照顾你。”

    家平如言,获得汤明轩的接见。

    汤律师很耐心地听完了整个故事,问了一句话:“这本书是你出钱买的吗?”

    家平点点头。

    “好。家平,既是私人物件,无人有权将它撕毁,侵犯私人财物是有罪的。你可以向劳工处申报,提出对方小姐的控诉。”

    家平吓一大跳,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丁小姐嘱我把过程告诉你,请求你主持公道!”

    “我不是在主持公道了吗?”

    “方小姐要解雇我,这不公平,但是,她撕掉我的书......”

    “更不公平了。法律观点上,侵犯别人私有财产是有罪的,不管那人是上司还是下属。反而是你在办公时间内看书,严格来说,人事部要执行规矩,也叫没法子的事!”

    汤明轩不好意思在小女孩面前直说,这已是人事斗争的把戏!

    “汤律师,我该怎样办了?”家平垂下头去,忽然,又抬起头来,很决断,很有担戴的样子,说:“无论如何,我不要连累丁小姐!”

    真真孩子气,入世未深。汤明轩笑:“放心!你不会连累她的!”

    汤明轩想,丁逊君聪明绝顶,方坤玲偏要在高手面前,耍这三脚猫的功夫,真是多余之至。

    “家平,你且回去继续工作,我替你向劳工处申报!”

    “汤律师,别把事情闹大了!”

    “闹不大的!你上司会得给你摆平!”

    张家平回去覆命时,已经差不多是下班时分。

    就为这么一件小事,去掉整整一个下午。时间素来是捉襟见肘,还有这些闲事闲气一大堆,不时发作,怎不叫丁逊君气炸了肺。

    第19节

    这边厢,汤明轩把方坤玲请到自己办公室来。

    这方坤玲年龄应该在四十五以上,身材干干瘦瘦,远穿暗色旗袍,两只臂膀,吊在袖子之外,甩甩荡荡。

    汤明轩心想,要是有人告诉他,这方小姐是白粉婆娘,也断不算是夸大之辞。

    这姓方的平日只除了见几个高级的男同事,或是那些未婚的年轻男士,会有点笑容之外,一张脸,绷得什么似!两条并不稀疏的眉毛,经常粘结在一起,见着了,会无端令人忧心戚戚。

    方坤玲并不知道汤明轩的用意。她把鲜有的微笑,展露出来,极力温文地向着汤律师打招呼。汤明轩并不打算多花时间跟她客气,直话直说,把张家平一案摆在方坤玲面前。

    只见方的脸色煞白,相信如有地洞一个,她会火速钻进去。

    “汤律师,你身为公司的法律顾问,很应该保障我们的利益呢!我的意思是说,怎么阻止张家平无事生非?”

    “方小姐,保障职员在劳工以至法律条例内权益,是我份内的职责。然,对受保护与指导的员工,无分高下,一视同仁,张家平职位虽低,但她有证有据,撕毁别人财物,不能算是无事生非!”

    “她最低限度是以眼还眼,因为我解雇了她!”

    “解雇是否合理,是另一回事。张家平绝对有权控告你撕掉她的书!”

    “才不过一点点价值的物品,用得着大惊小敝了”

    方坤玲话才出口,就立即收住了。

    她总不是没有经历过世面的人,贼喊打贼,自暴其丑。张家平偷看闲书十分钟,难道又真算是件大不了的事?

    方坤玲实实在在地恨自己为什么今天会如此鲁莽!就是为了一连几个晚上,都睡不安宁,人一辗转反侧,整夜就凄凉到好似世界末日,才刚刚累极入睡,闹钟就响起来,要上班!日子如此这般地捱下去,虚火上升出的祸!

    似乎每个活着的人,都有情不得已的苦衷。因而别人没有谅解的义务!

    汤明轩当然不会同情她。

    她有哪一方面可以吸引到这位男同事的谅解?讲名位,她才不过是益丰集团内上百个经理的其中一个!讲能力,不见得出类拔萃,威势慑得住!讲人缘,不提也罢!讲样貌呢?汤明轩心想,谁个男人喜欢无端端帮老姑婆一把!

    最后讲到靠山,若非她跟在董劲一身边二十年,更无须买她的帐!

    “方小姐,有些人总是要将小事弄大,无奈其何!天下间,一样米养百样人。”

    方坤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汤明轩看在眼内,也觉可怜!

    连言语得体也做不来,给人家轻轻一招攻击,就已无招架之力!汤明轩禁不住心软了。

    于是他说:“论理,我不能有违职责,不坦白告诉张家平她应有的权益!论情,彼此同属一间机构,相煎何太急?”

    “汤律师,就请你调停一下!”这是很低微的要求了。

    “我做不了主!你跟丁逊君说一声,她是个明理人,而且是直系上司,张家平会得听她的!”

    方坤玲死抿着嘴,瘦削的面孔上,仅有的皮肉,都在微微颤动。

    “我相信丁小姐还未下班,趁还未吵至劳工处去时,把事情化解下来,也别让益丰丢脸,我也省得为这小事而在会议上报告。”

    方坤玲笔直得像条僵尸似走出汤律师办公室。

    没有人知道方坤玲在丁逊君办公室坐下之前,她究竟内心挣扎了多久!

    “丁小姐,我此来,是向你解释今午发生在张家平身上的意外事件”

    丁逊君交叉着手,一直听她不住分辩,圈子兜得很远,其实只一个目的。方坤玲分明自知跌在地上,仍很想有人可以拉她一把,让她借力站起身来,总好过自己巴巴地双手撑着地,才爬得起身!

    “丁小姐,你当然明白我是个处事严谨的人,最恨小职员偷懒,见到像你这么勤奋的人,手下有如此松散的现象,心头一气,就动手把书抢过来了!我原本也想,各人都应该公事公办,但汤律师说,小女孩告诫过她便算了,也别让她三分颜色上大红,一切以益丰的利益为大前提,丁小姐,你会明白!”

    丁逊君在心内长长地叹一口气。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逊君当然知道,方坤玲讲了几车子的话,其实仍不得体,然,要求一个在事业上比自己低几个职级的人,有跟自己同样的气量与功力,是枉然的。

    丁逊君并不想逼人太甚。

    她一向认为得些好处须回手是江湖上最起码的道义。

    再说,张家平当然罪不至革职。但工作岗位上,一丁点儿也错不得,太多人虎视眈眈,宜得乘人之危,取而代之。断不可把加害自己的借口,双手奉送。这张家平也真有不是!

    丁逊君今时今日也算位高权重了吧!她也小心得决不在下午六点之前,写一封私人信!难道她怕上司跑到她房里来大兴问罪之师吗?不。她只是告诫自己不可在任何小事情上习惯疏忽,也决不为下属立坏榜样。

    江湖风险说多大就有多大,从前封建时代,莫须有罪名可以诛九族,今日文明世界,只不过进步到要找些微借口,就可赶尽杀绝了。

    丁逊君今天实在太累,从早餐例会一役,直至黄昏,面对着这个情亏的方坤玲,她无法再周旋下去。

    “方小姐,别把今天的事记在心上了,就看我的情份,一笔勾销,不必为小女孩的言行挂心!”

    丁逊君决定放人一马,图个干净了结,她还有小山似的文件堆在跟前赶着批阅,每晚都捱至九点多钟,走在平时闹哄哄的百惠广场上时,已是水静河飞,那种感觉并不好!

    方坤玲如释重负,应了一句:“就这样一言为定!”

    连半句多谢也欠奉,就走了。

    丁逊君不是不生气的。只要自己稍微刁难,只怕这婆娘就要俯伏在地地求。整件事放到益丰每周董事与高级经理联席会议上头讨论,她的面子往哪儿放?

    然,丁逊君心头的气,只持续了几小时,就消掉了。

    当她赶完一大堆公事文件,步出办公室时,老远就看到方坤玲瘦削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大楼的长长走廊上,那么缓慢地一步一步走,间中还拿手略扶一扶墙。

    天!丁逊君突然间打了一个寒噤!觉得觉得那是自己的影子!

    一天又一天地在益丰干活下去,一眨眼就葬送了这辈子的青春!像方坤玲,跟在董劲一身边二十年,不也是勤勤力力地工作,又如何?一样要为着自己情急而犯的错,受尽初出道的小子窝囊气。如今,她和丁逊君再加汤明轩跑到董事局去据理力争,不论谁对谁错,都只会是她的错,因为老板明白找人取代她容易,换掉丁汤二人难!

    一个孤军作战的女子,收场就是如此!她现今踯躅回家去,家里头又有张开双臂、欢迎她回来,支持她奋勇作战的人吗?没有。跟丁逊君的情况一样,没有!

    哀心自问,人生舞台上,谁不把自己看成正派角色,而视对手为歹角?

    第20节

    丁逊君在今天所发生的伟诚车行事件上,自然觉得自己大公无私。然,在董植康心目中,必觉得她食古不化,不识好歹。威武不能屈的角度下,丁逊君是勇士,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大前提下,摇身一变,丁大小姐只是愚顽之流而已!

    同样,在张家平事件当中,丁逊君觉得方坤玲不可理喻,难道方坤玲又会心服口服,真正认为丁逊君有理?差不多可以肯定,方坤玲暗地里恨死了这个世界里头充塞着长江后浪推前浪的霸气,埋怨自己不住辛苦经营,仍然徒劳无功!

    一人一票之下,彼此彼此,红脸白脸,老是打个平手!

    鲍事上头的成败,只不过是指顾间事,对所有劳工阶层,尤其职业女性,苦缠不休的是岁月催人,营营役役,到头来,连表面风光亦是过眼云烟,只有身心的疲累与寂寞,永无休止!

    丁逊君如是,方坤玲如是!

    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还要执戈相向,凄凉更添一层!

    每念及此,更无斗志,更觉自己是人生路上的可怜人!

    目送方坤玲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丁逊君差点没有流下眼泪!

    “她已走了,我陪你同行如何?”

    耳畔的说话,把迷惘中的丁逊君唤回来。微微的惊骇,回转头来,竟见着汤明轩。

    “你还没下班?”

    “同一条船上的人,谁的劳累不一样?”

    丁逊君眼内真有点温热。一句简单的话说到心坎上去,顿成知己似。

    明轩很自然的,微微托了一下逊君的手臂,轻声地说:“我们走吧!”

    两人都无话,互有默契地朝同一方向走向停车场。

    “今次送你回家去,应该晓得路!”

    几个月前的圣诞,明轩首次充当护花使者,把车子兜了几个圈,才转得到丁逊君家居的那条小街。

    逊君独居于中环荷里活道旁边的小横街,一幢古老而有性格的旧唐楼内。

    车子快要到家门时,汤轩明问:“你肚饿吗?”

    丁逊君知道这么一句极为普通的话,意味深长,可以是后患无穷的开端。

    然,人生已然疲倦不已,还添重重顾虑,怕要在下一分钟就倒下去了,何必苦撑?

    于是丁逊君毅然决然地点了头。

    “那我们到附近餐馆去吃一顿好不好?”

    “不好了,老想早点回家去,随便下个面,充饥好了!”

    汤明轩没有回答。

    丁逊君亦不做声。

    两个人其实都心如鹿撞,惴惴不安。

    车子停在丁逊君住的那幢旧洋楼前。

    逊君仍坐在车子里,车内那两秒钟的沉默,长如整个世纪。

    逊君自问经过了相当艰辛的心理挣扎,才再出得口说:“我的厨艺十分幼稚,实难登大雅之堂,下个面充饥倒还可以应付得来,请别见怪我没有什么珍馐美味招呼你!”

    汤明轩应该心花怒放,可仍然维持一派沉静,说:“如果你连面食都应付不来,我晓得烤多士!”

    两个人笑了。这一笑倒好,去掉了适才的尴尬。

    丁逊君家在四楼,也就是顶楼。

    “走完了这楼梯,我的食量更惊人!”汤明轩说,声音里透着很大的愉快与轻松。

    开门走进去,是间楼底极高的客厅,垂了一把黑色的吊扇,配合着满房深啡色典雅的古旧家私,和那丢了一地的、各种彩色图案砌成的大软垫。墙角放着一个米缸似的花瓶,插着好几枝极端肥厚的莲叶,伴着两三枝未开的莲花:散放在小几上的石头、陶器等小摆设,并不格外矜贵,却有趣、有心思。

    整间房子的性格都相当突出。

    可见女主人的品味高洁。

    厨房是西式的,跟小饭厅相连,中间没有墙,只一个四英尺多高的酒吧作为隔离。

    丁逊君并没有客气地招呼汤明轩,由着他自由自在地满屋走。她慌忙围上围裙,在橱柜内翻出了两包即食面,立即烧水,三分钟内弄出了一顿晚饭!

    他们干脆坐到酒吧的高凳子上去吃面。

    “对不起,原本想下两条青菜在面里,谁知莱蔬放在雪柜内太久,霉了!”

    “不相干,没有绿叶扶持的牡月,并非理想,然,已足够吸引力,大坑阡颐!”

    那碗热腾腾的面,蒸气向上涌,弄得丁逊君的脸煞地转红。

    汤明轩眼角瞟到了没有?不知道,只见他低头拚命地吃,非常虔诚,非常专注,这种神态把丁逊君吸引着,没由来地深深感动!

    一碗面,三分钟的功夫,可以使一个拥有如许条件的男人刹那间俯首称臣。这种默默的以行动代替语言的欣赏,有力地震撼心弦。

    在工作岗位上,逊君常受赞叹,不是不高兴,但总觉得理所当然,受之无愧。只这一次,她觉得自己得着太多,异常地兴奋。

    吃完面,逊君泡了茶。二人改坐到客厅的软垫上,沉默地捧着茶,设法找话题。

    逊君终于开口说:“一天之内,要你拔刀相助两次,真是惭愧!”

    “江湖上老是虎狼当道,奈何!”

    “方坤玲不算虎狼!她大概是情不得已!”

    “何必欺侮小辈?说得过去吗?”汤明轩略感奇怪地望住丁逊君:“你竟不怪她?”

    “一时气盛,无心之失,弄到最后,自己摔了一交,也是够惨的!”

    汤明轩没有移开望住丁逊君的眼神,肆意地把对方望得有点不好意思。逊君微垂眼,轻轻呷口茶,遮掩着一份有畅快感的难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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