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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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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金黄色的晨光透过窗棂,罗亚睁开双眼,听到岩堡里人们忙碌的声音,看见小屋屋顶淡淡陌生的棕褐色木头条榛,不禁有些茫然。

    朦胧月光、金发的精灵,还有许许多多纷至沓来的片段记忆,让他一时之间竟有自己还在作梦的错觉。

    然而敲门声将他拉回现实,出现在门口的是一道高大的身影,在晨光的映衬下,西蒙对他的养子露出慈祥的微笑。“嗨,小伙子,睡得好吗?”

    罗亚深吸了一日清晨湿润的空气,跳起来,抓过床边的衣服套上,像孩童时一样微微羞涩地笑了。“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好过,西蒙大人。”

    “来吧,早餐在等著我们呢。”西蒙领著他到自己住的正屋里,松木桌上,热气腾腾的蔬菜汤和大块的冷炙兔肉整齐地摆开,散发著诱人食欲的香气。

    西蒙推过一把椅子给养子,自己则在桌子另一边坐下。

    兔肉的滋味鲜美无比,罗亚不禁大加赞赏。

    西蒙笑了“这是吉娜送来的,知道你回来,她很高兴你应该还没有忘记她吧?”

    厨娘吉娜,他童年时善心的保护神,有多少个寒冷的夜晚,他是在她温暖的炉边度过的呀,他怎么会忘记她呢?不过,吉娜怎么能这么快得知他回来的消息呢?

    思绪一下子跳回昨夜。月光下措手不及的相遇,他与莎曼,一言不发,默默走回岩堡,会是她告诉吉娜的吗?

    心头荡起莫名的涟漪,像是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罗亚籍著低头喝汤的动作掩饰自己的表情“当然没忘,我也一直很想念她,可爱的吉娜婶婶!”

    “那么,趁著克利德还没有把新工作派给你,去见见老朋友吧,罗亚。”西蒙带著了然与洞察的神色,淡淡地说。

    与七年前离开时一样,岩堡钟楼前的方场上热闹非常。两队带回来的各种货物都集中堆放在这里,等待各买主按约领取。罗亚把清单一张张交给货主,看着他们点齐领走,以近乎艺术的洗练与高效率,有条不紊地依次进行。但即使如此,这庞大繁杂的工作还是叫他从上午直忙到傍晚。

    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罗亚才提著一个包里,悄悄来到王室府邸的后厨房。晚餐时间已过,大厨房里显得清闲而杂乱,帮佣们都回家去了。罗亚很清楚,这个时刻吉娜一定在与厨房相连的小房间里她早已没有家人,王室厨房就是她的家。

    推开伊呀的木门,窄小昏暗的房间里只点著一支腊烛,劳累整天的吉娜闭著眼靠在床旁的木椅上,手里还在飞快地织著毛袜。听到门响,她连眼皮也没抬“莎曼,不用再白费劲了,我这是老毛病,治不好的。”

    他愣了一下,微笑。“是我,罗亚莫尔。我回来了,吉娜婶婶。”

    她猛地睁开眼睛,盯著门口高大的青年看了半晌,慢慢露出一个笑容。“你这个没良心的倔脾气小表,过来,让老吉娜好好抱抱你。”

    他乖乖过去让她抱,对他来说,从少年时起,吉娜就是权威的存在之一,而且他是完全心甘情愿地俯首贴耳。

    吉娜的拥抱一如记忆中温暖,带著混合了食物的香味,宽大的胸怀意味著安全与保护,可以放心休憩。离开托勒利夏的这些年里,无论再苦再累,他始终咬著牙坚持下去,不给自己任何软弱的机会,而现在,靠在吉娜怀中,罗亚终于拥有一种久违的轻松与温柔。“我真的很想你,吉娜婶婶。”

    “是啊、是啊,臭小表,一去七年还敢说想我。”吉娜故意揪著他的耳朵,眯起眼看他,眼中全是宠溺的笑意。“不过,的确是长大了,而且成了个漂亮小伙儿。唔,罗亚莫尔,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快跟老吉娜说说。”

    于是,依偎在暗淡的烛光下,他兴高彩烈地讲起行商的见闻,长途跋涉、奇异风光、遥远的城市、不同的民族,还有各式各样天差地远的风俗从最初的陌生、惶恐,到渐渐的接受、习惯,再到如今的熟悉、热爱,长长的七年,无数的故事。

    “你看,”他解开桌上的包里,取出一大块深蓝色的布料“这是用腓陵顿最有名的特产孔雀蓝,线里混入了孔雀毛,织出的布就像鸟羽一样闪亮。”又拿出一包赤褐色的东西“这是道林的苏合香,用葡萄酒浸泡后喝下可以活血安神。”再拿出一条纯黑的披肩“这是诺丹的上等羊绒织物,号称比薄纱还轻,但却非常暖和”件件都是来自异国的特产,精致实用,价值不菲,藏著一个孩子最深的心意。

    “你这个小表”吉娜眼圈红了“真是浪费,我一个老太婆哪用得著。”

    罗亚搂著她胖胖的手臂“当然用得著。”跟著岔开话题“吉娜婶婶,该你给我讲讲托勒利夏这些年的变化了吧?”

    “这里还能有什么变化。”吉娜叹了口气。

    从帕西法尔来到此地,屈指十余年过去,复国似乎渺茫无期,不过那也是贵族们念念不忘的伤痛,平民只关心衣食温饱。所谓变化,无非又建起多少房子,添了多少牛羊。大事也有,去年,尼奥王子迎娶了维德公爵之女玫兰为妻,婚礼盛况空前,连道林和腓陵顿的王室都有送礼道贺。

    讲完大人物,又聊起两人认识的平民,铁匠葛兰生了一个女儿,木匠普特的儿子参加了禁卫队,马夫比利所有人—一数过,唯独没有提起莎曼公主。

    直到达米达文生几匹小马驹都讲过了,再找不出什么可以回忆,吉娜微微眯起老迈却精明的眼睛,突然说:“为什么不问问莎曼的事,她难道不是你的朋友吗?”

    “我忘了。”沉默了一下,罗亚很快回答,带著一种明显是伪装出来的漫不经心。“尊贵的公主殿下现在怎么样?一定有很多贵族少爷爱慕吧?”不由想起昨夜山路上的偶遇,微觉奇怪,一位公主怎么会三更半夜不带侍女、护卫独自外出?毕竟她己不再是年幼无知的小女孩。

    “你不知道吗?”吉娜微笑,眼中闪过一丝狡猾。“她现在忙着跟随乔菲尔德医生行医,经常跑出岩堡啊。你昨晚不是遇到她了吗?”

    罗亚烦躁地在床上翻了个身,从窗子透进的月光太过明亮,即使他数了一千只羊,仍然无法沉入梦乡。或许是太久没回威登山谷,才会有这种不适感吧,他这么为自己的反常作了解释,故意忽略莎曼的影子。

    既然睡不著,干脆穿衣出门。月色像泼溅而出的牛奶,四处流淌,罗亚沿著鹅卵石小径朝前走,一边整理自己凌乱的心事。

    莫尔大人老了。他想起刚回来时见到养父的印象,憔悴的容颜、皱纹深刻的额头,微微有些佝楼的身影,过于沉重的负担使这个刚勇的贵族武士过早地消耗了精力,如今的西蒙德莫尔勋爵已不再是过去那个强壮而威武的禁卫队长。当然,自己也不再是过去那个一心想要加入禁卫队,成为合格武士的天真少年。

    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往日渴切盼望的柬西,如今不值一提。人生的道路不只一条,这大概就是七年行商生涯所学到最宝贵的一课吧。

    那么莎曼呢?不由自主地,思绪又牵绕回那个月下精灵般的女子身上。

    她大概也变得像那些贵族女子一样,关心自己的容貌胜于头脑,享受珠宝绸缎的奢华,陶醉于被年轻男子追求的旖旎情事吧?虽说是偏见,但他确实曾经过么想,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期盼也不为过。

    既然他已经不再是当初的他,那么她也应该会改变,就不必再为过去而感到懊悔和悲伤了,就这样,就是这样。

    然而,完全出乎他意料的,莎曼竟然以公主之尊执意随乔菲尔德医生学习医术,还时常独自去白杨村为村民看诊。罗亚无法想像,记忆中那个爱哭、爱笑,怕苦、怕疼、怕见血的娇贵少女会有如此巨大的改变,变得让他措手不及,变得让他不自禁感到莫名的恼怒。

    为什么?在他放弃与命运抗争之后,她反倒选择挑战世界,并坚持到今天?

    踏著白石小径漫无目的地一直走,抬头才发现眼前庞大的黑影是岩堡的钟楼。

    迟疑了片刻,他还是推开神堂的门,沿著曾经走过千百回的石梯一直上到顶层的高台。

    皎洁的月辉洒在空荡荡的塔顶,风掠过鼻尖,带来一丝凉意,从远远的沙漠传来呜咽似的悲歌。墙角的那株小树枝干已经长到手腕粗细,油油的叶片像顽皮的小手在风中招摇。罗亚馒慢走到树前,时光的流逝使这树有了岁月的痕迹,但之于他,有什么东西却被渐渐掩埋。

    记忆中的童话书、识字游戏、叶哨、沙歌他忍不住要叹息,今夜莎曼简直像是幽灵,步步紧随,无处不在,哪里都藏著她的影子。下意识扯下一片树叶,凑在唇间,熟悉的曲调穿越时光,再次回响。

    也许是太过出神,他竟没听见身后的细微脚步声,而来人也无意打搅,月光下,那窈窕的身影静静地仁立,静静地凝视著他。

    一曲既终,他发出一声惆怅的叹息,转过身来,却骤然怔住。半晌,他垂首俯身行礼“请原谅我的惊讶,公主殿下,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您。”语音镇定,声调平稳,礼仪周全,无懈可击。毕竟是经过磨练的,昨夜,只是太过突然,所以才会仓皇失措。

    她没有回答,月光清晰地映照出两人的模样,隔了七年岁月彼此凝视,与记忆中的面容对照,寻找童年时的影子,他们同时发现,记忆是如此清晰,而改变又是如此不可思议。

    他带着惊叹的心情看她。昨夜因为震惊和她密不透风的穿著令他未看清她的面容,而今夜,淡紫色的衣裙完美地包裹着她窈窕的娇躯,眉目如画,那头恍如金线织就的长发令清冷的月光都变得温暖起来了。时间是一双神奇的手,催促花蕾绽放,过去的稚气女孩如今已亭亭玉立。这是一位全新的莎曼,光彩璀璨,令人目眩。

    一个精灵,他模糊地想着,突然发现,自己再也无法用童年时的眼光来看她。

    她近乎贪婪地端详著他。他的相貌没有太多改变,然而岁月的轨迹,要仔细找总是有的。比如从前深棕色的瞳孔,一点一点地转淡,变成现在的钱揭色。从前机灵倔强的眼神,一天一天收敛,变成现在的沉稳含蓄。罗亚己经不再是过去那个清秀的吉德少年,他俊美而强壮,练达深沉,完完全全是一个成熟的男子汉。

    一位武士,她骄傲地想着,心中的喜悦无法言表。这是她的罗亚。

    “月亮悄悄地升上天空,山同的幽暗变为透明,寂静飘落在湖水上,山谷里吹拂著轻风,春天的夜莺沉默了,午夜的翱翔这样幽静”清脆的、含著一点笑意的声音,她的微笑缓缓漾出,双唇轻启,露出一排洁白美好的贝齿,再衬以一对迷人的笑涡。“还记得这首诗吗?”

    他无言,那是吟游诗集中他最喜欢的一首,曾经无数次背诵过,他怎么可能会忘记。

    “月色太美,让人不忍错过呢。”她向他走近,轻盈而仪态大方。当她的衣裙轻轻擦过他的身体时,淡淡的草葯清香掠过西端,他屏住呼吸,心跳瞬间乱了节奏,然而,并非儿时熟悉的拥抱,她只是越过他,走到树旁,伸手摘下一片叶子放在唇边,欢快的音符接二连三地跳了出来,其流畅与七年前的笨拙有如天渊之别。

    “你瞧,”她回过头来,对他微笑。“我已经吹得很好了,不是吗?”

    他突然有一种回忆幻灭的感觉,眼前这个女子,已经不是那个靠在他肩头倾听风声的女孩,不再是他的莎曼。

    仿佛一块大石堵在胸口,他感到一阵窒闷,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殿下,很晚了,请允许我告退。”不等莎曼回答,他转身就走,急促的脚步简直像在逃窜。

    走到梯口,她的声音幽幽传来,声音低沉,却字字敲打在心上。

    “你能回来,我很高兴,罗亚。”

    克制住回头的冲动,他默然无语,匆匆下楼,心口一阵一阵地发紧,终于明白,时间不会让人不痛,它只是让你习惯了痛。那久远的伤口从来没能真正痊愈。

    “罗亚”望着他迅速隐没在黑暗中的身影,莎曼轻轻的、低低的,默念这个珍藏了七年的名字。

    名字是一种咒语,是想念人、呼唤人、束缚人的一种力量。这些年来,顶著巨大的压力,坚持自己的选择,她相信罗亚终有一天会回来,每每都是依靠这个名字支撑著她走下去。如今,信念已然成为现实,她甚至莫名地认为,是她锲而不舍的呼唤把他召回来的。

    对他的情感如往昔一般纯净、深切,莎曼的倔强,即使是面对时间这样无情的敌人,也不认输。

    此后的几天,罗亚一直忙于整理商队往来的文书与契约,以及结算这半年交易的利润,在得出正确数字后,他大大呼了口气,带著帐簿去找商队首领。

    克利德回到托勒利夏后就转换回王室内廷总管的角色,他对自己这个得力助手的工作表现非常满意,并且不吝于赞赏。“罗亚,你有一副做生意的好头脑,假以时日,你会是穆大陆最出色的行商之一。

    “好好干,年轻人,我己经决定向王子殿下推荐,由你来接替商队首领的位子,你会有光明前途的。”

    他一下子怔住了。让一个吉德人来担任商队首领?

    “不用担心,”克利德仿佛看透他的想法,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其他的我会来想办法。”

    他垂下眼帘,遮住眼中激闪而过的火花。“谢谢您。”

    从房间出来,罗亚仍感到身体深处沸腾的热度和昂扬感,那是能力得到承认与肯定的喜悦,以及对未来半憧憬半畏惧的迷惘。

    “罗亚大哥!”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罗亚转头看见一张少年兴奋的笑脸。

    “在这儿看见你真是太好了!”

    “卢克,是你啊。”罗亚也笑起来“几天没见,过得还好吧?”

    卢克的脸垮下来,扁了扁嘴,没有回答,眼神透著委屈。

    罗亚搂著他的肩把他拉到外面“怎么了,做错事挨克利德大人骂了?”

    他不满地抗议“我才不会惹克利德大人生气呢!”

    “那是怎么了?”罗亚耐心地问。卢克是个懂事乖巧的孩子,不会没事自己闹别扭的。

    他低著头,好半天才闷闷地说:“就是那些贵族大人们啊,他们嘲笑我的口音和长相,还骂我是诺丹乡巴佬。罗亚大哥,我不明白,诺丹人和伊林梅尔人有什么不一样?在米都尔我们从来不嘲笑他乡异客。”

    罗亚的心重重一沉,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卢克解释,这些困居于此的贵族们必须以高傲和夸耀来掩饰无力与颓废,除了祖先的荣耀与贵族的血统,他们已经没东西可以支撑自己的信念。

    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们有权利以剥夺他人的信念为乐。

    看着卢克困惑受伤的眼,罗亚无声地叹了口气。在到达理想彼岸之前,他还有无数荆棘之路要走,这仅仅是第一重障碍而已。早已尝过这种痛苦的罗亚,无法给他更好的建议。

    “卢克,记住,无论什么样的侮辱,成功就是最好的报复。”

    离开王宫,罗亚满怀心事地走回自己和养父的住处,一路上半垂著头,心不在焉,直到一道声音叫住了他。

    “喂,小伙子,等一等!喂!”

    沉思被打断,他转头望向声音来处,只见一位胖胖的老者提著一个藤制的小箱于快步向他走来,满面笑容,老远就喊道:“老天,瞧瞧这是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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