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茶杯抵在他唇间,让他只消张嘴就能灌下顺喉温水。「就叫你不要太激动,有话慢慢说嘛!气成这样,对自己的身子也不好呀……你应该要爱惜自己,要放宽心,要收敛脾气。」司徒百合见他无疑,忍不住数落他几句。
这是冥君头一次没回嘴,任凭她在他耳边像个老妈子叨叨念念。
突地,他笑出声来,眼睛没张开,嘴却咧咧的。
「你笑什么?」司徒百合不解。
难道他是故意装病吗?
不对,冥君脸上的痛楚,要是真能装出来,那他就太出神入化了。何况她看得出来,冥君在她面前反而还倔强隐藏起更大的痛楚,不想让她看见他的脆弱。
「天涯跟我说过,他那时快死掉,就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不断不断的碎碎嘀咕,吵得他想昏睡过去也不行,想撒手人寰也不行,心里有股气,想跳起来叫那声音闭嘴……原来就是这种情况,呵呵……」他边说边喘,气息仍有些凌乱不稳,但笑了。
「不要拐弯抹角骂我吵。」她听得出来他在讽弄她。「你等一下如果又要骂我,你就慢慢骂,反正我又不会跑,不用一口气轰到完。看你,差点就喘不过气了。」
冥君又无声做了几个吐纳,终于平稳下来,眸子也缓缓睁着,转向她,唇畔那股笑带了些深意。
「百合,有你嫁进来,我就放心了。」
咦——
司徒百合听到冥君这句话,头一个反应像是被雷电给劈到,整个人跳起来,下一瞬间,她快步大退三尺,浑身的寒毛都快竖起来。
「你、你……又想干嘛了?说这种话,有什么目的?!」她立刻以小人之心看待他。
「你欠骂是不是呀?才夸你一句,就忍不住想骂你十句。」不要这么劳动他这个病人膏肓的活死人好不好?可是司徒百合防备的模样真的很让人火大!
「你真的在夸我吗?」她反覆咀嚼他方才的赞美,确实横着念和直着念都没有暗藏玄机,好像真的是好话。
冥君连多解释的力量也没有,最多还是只能撇唇瞪她。
「为什么我嫁进来会让你放心?我一直觉得你想撵走我……从嫁进来的头一夜,你就向我宣战了,不是吗?」更别提他后头的恶意刁难。
「那个呀……我还欠你一句道歉。喏,对不住。」他说得好云淡风清,好像在大街上不小心撞着她,帅气回过头撂个对不起就了事一样。
「真没诚意!」
「我哪里没诚意了?我若不那样做,你那个亲亲夫君不知还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正视他自己的心意,还一直拿他恨你当藉口。」呼——说这么多话,好喘。再做几个深呼吸,胸臆里的这两片肺叶大概也快不行了……
「你的意思是……你为了让天涯察觉他喜欢我,所以才故意在他面前欺负我,就是要看他什么时候会忍不住跳出来护我,什么时候又发觉他已经将我搁在心上?」司徒百合真的不笨,听得好明白,也猜得好神准。
「不然你我有深仇大恨吗?」冥君反问她。
「难怪那时我以为你会泼我热茶,你却说天涯不在场,泼了也是白费力气……」她一时还想不通他那句话的涵意,现在真是恍然大悟。
「我满想看他跳出来替你挡热茶,然后烫出一点小伤,你边心疼又边感动,一边替他呼伤口,一边飙眼泪,一边哭着求我们去找大夫,最后两人在大厅上互表情意。」
「好熟的桥段……」
「《侵犯将军》。」两人异口同声。
那桥段在《侵犯将军》里,正是用在最后完满大结局,男女主角儿的肉麻对话,让人抖散不少鸡皮疙瘩,偏偏大家还是爱看。
「所以你做的一切,都是想促成我和天涯?」不是真的嫌恶她?
「是我要他去红杏坊找你,也是我要他到司徒家提亲。他骗自己很恨你,那好,恨有恨的作法。我认识天涯够久了,他是真喜欢你还是厌恶你,我看得出来。我确信自己下的这步棋不会是死棋,连天涯都亲口向我坦承——」
「坦承什么?」
「这就让他亲口告诉你吧。透过我的嘴说出来,似乎很突兀。」
亲口对她说,他爱上她,在很久很久之前。他一点也没有恨过,他只是渴望将她搁在心上,一时胡涂了,将爱情视为仇恨。
这些情话,不该从第三个人嘴里知道。
「你一定无法想像,你的名字在多早之前就出现在我耳边。我还没见到你之前,对你便已无所不知。天涯总是跟我提及你,你喜欢些什么、讨厌些什么、有什么坏习惯、你又长高多少、借了多少书、笑了几回,都是他跟我说的。」冥君紧紧锁住她的眸,他说得很慢,也很累,但仍旧字字清晰明白,「我认识的司徒百合很勇敢,不会退缩,也不懂投降,就算以为宫天涯是为了恨而娶,她一样会大胆迎战。天涯需要这样的妻子,她很乐观,可以轻易抚平他前半辈子的陰霾。我认为天涯应该要淡忘了那段记忆,他的人生必须重新开始,那女孩真的可以助他一臂之力——这是我第一眼见到她时就产生的想法,再见到天涯望着她时,眸子温柔得可以榨出蜜来,我更笃定了这想法。仇恨终止在最后复仇的那一刀,之后,应得是幸福,所以我不容许天涯继续自欺欺人,非要逼他,逼得他无所遁形去面对自己。」
司徒百合明明就站在他面前,他却说了「她」,而非「你」,宛如在自言自语。然后他笑弯了双眸,轻声问道:「你是那个司徒百合吗?」
司徒百合回视冥君,她的心,从没有像此时一样踏实,稳稳地踩着了地,再也不会动摇。
对,她嫁宫天涯,是要来幸福的,要他给她幸福,也要给他幸福。如果不为了这个目的,那么她与他就不会拥有这些日子的甜蜜和平,她不会心满意足地啃着一颗又一颗的酸涩果子,也不会心甘情愿向冥君低头,更不可能乖巧顺从冥君提出的任何无理要求,将成叠的帐本倒背如流。
她不是为了赎罪而来,她从来就没抱着这样的蠢念头,她不是小媳妇儿,任人柔圆拍扁,她知道什么是她该得的,而在她得到那些之前,她也同等要付出,她不会吝啬。
司徒百合回以好坚定的笑容,「我是。」
冥君眼里有赞赏,但没说出口,只淡道:「所以我才说,有你嫁进来,我就放心了。」觉得肩上的摊子顿时轻了许多,身子的疲累和痛苦好似已经拖累不了他。「我累了好几年,一直想好好休息,可是又不能心安睡下,你来了真好,你很伶俐也聪明,相信宫家由你来掌,没有任何问题。你用最短的时间完全摸熟宫家事业,只要再累积实际经验,你会做得很好。」
司徒百合听冥君这么说,心里有股不安,想阻止他再说下去,唇儿才启,他又娓慢接了话,「我撑得好痛苦,有时整个肺腑已经绞痛到让我想干脆咬舌自尽,一了百了,但就是无法走得干脆。我想,你不只是来拯救天涯,连同我也一块能救吧。」
「我……我又不懂医术。你也别说这些……」听起来像遗言的话。
「我第一次去看你时,就告诉自己,如果你是个笨蛋,而天涯还是喜欢你的话,我就只好再拖着命,继续为宫家、为天涯、也为你撑着。不过……幸好。」
「不,我是笨蛋!所以你要撑着,继续撑着……」司徒百合一直拒绝去听懂冥君的话,但是他已经说得够明白了,冥君不想再活,他想死!
「百合……六月初三,银鸢城北巷分行,卖了哪些茶?」他突然又考她。
「我不记得了!」她拒绝回答。
「六月二十,又卖了哪些茶?」他仰着首,闭起眼,再问。
「……六堡茶。你看,我答错了!我不行的,我是笨蛋,我之前答出来,是因为我在手心里做了小抄,我真的不会,我一点都不懂,如果你不撑着宫家,它会让我和天涯玩完的!冥君!你听见了没?你不能放心呀——」司徒百合一瞬之间鼻头酸楚,声音已经哽咽。
看到冥君闭眼,她却不敢去摇他,他看起来像尊轻轻一碰就会散掉的堆砂人偶。
「百合。」他唤住她。
「……做什么?」
「我这次如果睡着,不要叫醒我。」
「谁要答应你这种事呀!我一定会叫醒你!一定一定会的!」
「百合……」
「我才不答应!」她立刻捂住耳,不听他说话,以为只要他不说、她不听,所有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一切还会处在原点。
「记得把我生回来呀。」
那句话,成了冥君的最后遗言。
他睡着了,再也无法叫醒。他面容安详,彷若沉睡,只要睡得餍足,他就会再睁开眼,继续与她作对,继续逼着要她背帐。
他走得突然,对宫家上下全是打击,司徒百合以为大家都会震惊的放声大哭,却不知道整个宫家人为这一天,早已经做好准备。
金花甚至告诉她,她每一天醒来,都以为会失去他,要是见冥君还好好的在面前谈笑风生,她都好感激老天爷。众人都知道冥君的身体已经撑到极限,眼睁睁看他苦熬,一方面希望他能解脱,一方面又自私的希望他继续努力求生,矛盾的不想放他孤单弃世,却又恨极自己无能为力去救他。
金花哭得眼肿,与十几名长工丫鬟镇夜守着灵堂,没有手忙脚乱,没有群龙无首,一切都相当熟练。
司徒百合静静坐在灵堂边的木椅上,看着众人搬来大叠书籍,一本一本烧给冥君。据说这是冥君在好些年前就交代好的,他从不避讳吩咐这种不祥的遗嘱,要人将他很喜欢也百读不厌的书烧给他黄泉路上好读,至于纸钱或衣着什么的,他倒是不甚在意,所以没多要求。
她抹抹湿润的脸颊,吸吸鼻,离开灵堂,夜已深沉,一轮残月挂在幕黑天际,无限的孤寂成为唯一陪衬,她幽幽叹气,感觉双脚沉重,每走一步都像必须先使劲怞出深嵌在泥地里的足踝,才能跨出步伐。
「百合。」
听见宫天涯的叫唤,司徒百合茫然抬头,立刻快速搜寻他的声音来源,在暗月下的亭间发现了他,她彷如渴水许多日的旅人看到清涧涧的山泉,立刻奔驰过去,投入他的怀抱。
宫天涯身上带有淡淡酒味,他一个人在亭间独饮,桌上两只酒杯,一只已空,一只仍有八成满。
「你在喝酒?」
「几杯而已,我没有想牛饮,喝完这一小壶就不喝了。」
「让我也一块喝,好吗?」她问,却已先执起那只空杯,让宫天涯为她斟酒。至于桌上另一只满杯,她则动也不去动。
她知道,那杯酒,只有冥君能喝。
「你会喝酒?」
「半杯一杯还行,多了的话,我会失态发酒疯的。」以前喝醉过一次,隔日酒醒听府里丫头对她说,她酒醉后拿着一本《幽魂滢艳乐无穷》,命令十几名奴仆按照书上桥段演了整夜的滢戏,演得不好还会被她提脚踹,踹完继续演。后来她就不曾再喝醉过,因为奴仆们都相当小心,不让她有机会沾酒。
「那么,比半杯更少一些。」他替她倒了二分满。
「这么一丁点,塞牙缝都不够。」她笑着抱怨,但喝了,一口就饮尽,再讨一回,「再来一杯。」
「别喝太多,会醉的。」他劝道,但仍是顺她心意,只是比前一杯更少。
「醉了比较好睡嘛,不然我会睡不着,一直反覆想着冥君最后说过的话,还有他的表情……」司徒百合默着声,又灌下杯中酒。这次她不让他斟了,她自己来,一倒就是满溢的一杯,在他伸手挡下之前,全数往嘴里送,酒的从檀口一路滑过咽喉,本以为酒能暖身,却抵挡不了今夜夜风的寒意。
「好了,这是最后一杯了。」他拿回酒壶和酒杯,任何一样都不让她再碰。
「冥君那个浑蛋!有哪个人要死之前还像他那样……我到现在还觉得他只是装睡,他根本就没事!他那时还骂我,很凶很中气十足,说他有病,我不相信!他明明就说了好多好多的话,声音虽然越来越轻,可是没有像要死掉的人断断续续,他没有!他还能那样长篇大论,凭什么说睡就睡!」
司徒百合喝了酒后,或许是醉了,也或许是藉酒装疯,连死者为大这句话都抛诸脑后,痛骂起冥君,骂了好几句后,她的义愤填膺逐渐消火。
「他……怎么可以一点都不管我的心情,让我眼睁睁看他阖上眼……我好害怕,我一直摇他都摇不醒……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如果一直笨笨地背不起帐本,笨笨的让冥君羞辱,说我蠢笑我呆,那么他就不会死,不会以为有人能代替他,他会为众人留下来,不会像现在……」
宫天涯轻轻揽着她的肩,将她勾到自己胸前安抚。
「不是你的错,你做得很好,我们都很感激你。」
「骗人!冥君算是我害死的呀!他对你们大家好重要,他是你们的家人,你们一定很气我对不对?你骂我、责备我呀!连我都觉得我欠人教训——」司徒百合揪绞着他的衣襟,催促要他痛快淋漓地训斥她,她需要有人代替冥君教训她——
司徒百合突然有个念头涌现,从宫天涯怀里抬头,「天涯,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冥君有这种想法,所以之前他让你管帐,你才会故意……」
看着宫天涯的眼,她眼眶里的水珠子又落下,「果然……我真的是笨蛋……」
自作聪明的笨蛋!
「百合,百合,百合。」他一连三次唤着她,每每当她要再为自己扣罪时,他便温柔地唤她。
他不知道她如此自责。宫家没有人责备她,冥君的死只是迟早,多拖一天是一天。眼见冥君痛苦,谁却也没有勇气跟冥君说「你放心去吧,我们会努力过得很好」,谁也不敢承担如此大的后果,包括他。
他们都懦弱,他们都逃避,想帮助冥君解脱,又害怕冥君解脱,这次冥君能走得如此无牵无挂,表情不带半分苦楚,他们都感谢司徒百合……失去冥君,难过在所难免,流下的眼泪里,却也包括释怀。如果冥君的死是必然之事,他们希望冥君最后离开时是满足的、安详的,百合代他们做到了,他们除了谢意,再也没有其他指控。
「对不起,让你代替我们完成这么艰难的工作。对不起,那个时候我没有陪在你身边,让你亲眼看着冥君死。对不起,我竟然没有察觉到你这么害怕。对不起……」
他的声音好轻,落入她耳里,逼着她哭出来,她展臂环住他的腰际,怞怞噎噎地抖动双肩,好半晌都说不出话,只是哭泣。
「冥君不只一次跟我提过求死的念头,尤其当他受创甚深的五脏六腑都在折磨他时,他都是任性地这么说,甚至要求我赏他一刀,让他一了百了。金花好几回都想偷偷倒掉他的药汤,想助他求死,但最后仍是于心不忍。他一直为我们活着,却不能为他自己而死,我们真的太自私。」
「你们只是不想失去他……」她好不容易才从死咬的嘴里挤出这句。
「你帮了我们所有的人,你让他心满意足的阖上眼……他信任你,也知道你会不负所望……你让我们终于能顺了冥君的心愿。百合,幸好有你,真的。」
「可是我不是为了让冥君死掉才嫁进宫家的,这不是我想见到的……」这重担太沉,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无法原谅自己,只要碰了帐簿,她就会责怪自己。她若早点察觉冥君的用意,她说什么也不会去背帐,她会一直装笨蛋,无所事事地当她的宫夫人就好。
「我娶你,也不是为了让你遇到这种事、让你难过。」
他与她都知道,他们会幸福,但是这个幸福里,因为冥君的去世而有遗憾。倘若没有冥君的一臂之力,他还骗着自己恨她,而她还好努力好努力想博取他的注意,这段路,不可能会平平顺顺。
「百合,帮我一个忙,好吗?」
「你说。」
他轻轻凑近她的耳畔,哑着声,认真要求——
「跟我一块把冥君生回来。」
司徒百合闻言仰首,脸颊刷过他的唇,一颗滑落的泪珠被他吻走,她渐渐咧开唇瓣,回他一抹笑,用力点头。
「我也想跟你这么说。不管要生到十几二十个,我一定要生到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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