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老了

    叶芝最著名的情诗是当你老了，说当爱人红颜老去，自己依然爱她满面风霜，更爱她朝圣者的心。叶芝大概没考虑过“当你老了”“我”也老了；而“我”老了之时否能履行当初的浪漫誓言。

    倒是杜拉斯考虑过这个问题的，不过，也是一次浪漫幻想。她的情人开篇这样写道：我已经老了，有一天，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对我说：“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看来主人公或者就是杜拉斯，以为衰老是爱情的考验，是忠贞的试金石；而情人的忠贞经得住衰老的考验。

    但杜拉斯毕竟是杜拉斯，她很明白现实的残酷，她说，这只是一种想象，虽然让人沉迷。她严厉的笔锋下有这样的句子：“时间转瞬即逝，在一生最年轻的岁月，最可赞叹的年华，在这样的时候，那时间来去匆匆，有时会突然让你感到震惊。衰老的过程是冷酷无情的。”是的，冷酷无情的不仅是衰老，而是魅力的随之泯灭，甚至连爱的欲望和能力都消失殆尽。不要奢望那时你还能去爱，还能被爱。

    衰老必至。当我老了，会是怎样的情景。这当然是一次黯然神伤的想象，不会有丝毫的浪漫，爱情都是多余的。

    当我老了，也会像其他的老者一样，感叹时光的紧逼，感叹容颜的摧毁。时光终于腐朽了我的身躯。双眼暗淡，目光凄切，当年的炯炯有神或者深情款款荡然无存；手如枯木，反应呆滞，在琴上再也弹奏不出动听的曲子；听觉迟钝，几乎与世隔绝；嘴巴僵化，只会自言自语。

    当我老了，或病痛常伴，生不如死；或颤巍巍，慢吞吞，要人搀扶；或老年痴呆，神情麻木。我成为别人的拖累，自己的负担，世界的累赘。

    我成了一个快要从这美好人间消逝的人。我内心的孤独，无人愿意知晓。从前的朋友，都陷入同样的冷漠之中。我终于感觉到时间的速度。我妄想阻止时间，拼命回忆，却无济于事。有时看望天空，却看到自己满头的白发。连影子都缓慢下来。我或沉默或唠叨。我年轻时讨厌的事物，疾病、健忘纷至沓来。我的身体件件不缺，唯一缺一次不知晓的死亡或者不可能的再次年轻。我的情感枯竭，再无波澜，心如死水，再无挂念。

    一个年迈的人一个一事无成的人。我成了祖父或者外祖父，我垂垂老矣。我不会像现在这样充满斗志，不会像现在这样敢于享受折磨，不会像现在这样能够摆脱无聊。一个衰老的人心中充了不甘、眷念和愤怒。但又是多么微弱，多么无力。我垂垂老矣，如斯而已。原谅我没有经验，请对我有点耐心。

    当我老了，是的，我老了。那时，我心里想的老是“当我年轻时”从前的美好勉强作为慰藉，也作为更为心酸更为无可奈何的刺激；所以我现在是幸运的，当我想象“当我老了”之时，我还依然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