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旅程

    　　一

    炉火静静燃烧，大雪轻轻飞扬。我望着阴暗低垂的天空，目光再难远行；屋子里到处是灰尘：红色油漆的柜子上，黑色油腻的地板上，有着很难搽洗的泥土。家里一个人也没有。炉火快要熄灭了，我没有再加炭。邻居家的房顶上浓烟滚滚，他们一堆人在烤柴火，和墙壁上挂着的一块块熏得乌黑的腊肉一起。我能够隔着墙壁，隔着蜡树，隔着鸡圈和老黄狗，隔着想象所有的人伸长双手，获取着温暖；嘴巴里带着微醉的酒意，大声说着天气，大雪，麦子，可疑的人生，真实的死亡。他们的声音很大，夹杂着干柴烈火的呼啸和响亮的饱嗝，仿佛惟有如此，才可以驱走后背的寒意和内心隐约的恐惧。

    我没有参加进去。我害怕自己的眼睛和他们一样，熏染成烟火的颜色：浑浊，有泪，似乎看到一个沉沉暮年或一个苍老黄昏。我躲开家人，躲避众人，而他们的声音总是无法绕开自己的耳朵就像自己无法彻底抹掉书上的思想一样。我一个人在书房里烤炉火。天降大雪，大雪封山。我的心无法平静。我渴望走进雪中。我想翻到山上去踩雪，去在雪的舞蹈中欢呼。

    没有一个孩子来。我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我比村庄里所有孩子都大。孩子不来，我就无法去追逐风雪了。

    我想起一群孩子在雪中游戏的情景。孩子群中没有我的身影。我从小就不合群，内向少言。那时，我就站在屋檐下，静静看着其他孩子们在雪地和雪飞舞，狠狠地睬疼雪，踩脏雪。我的心被雪地上的脚步声温暖地鼓捣着。我的心和呼吸在应和着这些热烈的声音。我多么想去雪中，让顽皮的雪钻进脖子。我孤独地望着那群孩子撒野，招摇，没有人来叫我一起玩。

    现在，同样不会有一个孩子来找我，说：“走，去踩雪！”我多么想听到这带着呼呼热气的声音。童年消失得太快，我根本来不及觉察。我现在才意识到童年已经永远地过去了，自己不可能被孩子们当成伙伴邀请了。我出神地望着大雪纷飞，突然打了个冷战。

    其实并不冷。多年前，一群小孩就对也是孩子的我说：“雪里并不冷。”我看着我们冻红的脸和手，在屋檐下只是矜持地一笑。他们走了，再没有来喊过我。以后，夜晚去看坝坝电影，夏天去河边捉虾，他们也都不再找我。

    童年挂在树上，我却是一个不会爬树的孩子；童年在池塘里，我却是一个怕水的孩子；童年在雪地里，我却是一个怕冷的孩子。我望着雪，我想着童年。炉火已经悄悄熄灭。

    屋里依然安静。我想起那个女孩。我对她说，我家乡冬季有雪。家在城市的她羡慕不已，她只在屏幕上看过雪。我说，我带你去看雪。她笑了，眸子雪亮。我就想起了故乡的雪，屋顶的雪，树上的雪，路上的雪，那些自己只在屋檐下远远看过的雪，在屋檐下抚摩和踩踏过的雪。她问：“你堆过雪人吗？”我说，没有。她问：“你打过雪仗吗？”我说没有。她有些失望：“那你辜负了雪的美意了。”我就暗暗说，以后我和你一起去堆一个雪人，打一次雪仗。然而我们的恋爱还不成熟，这年冬季她没有去我家。我怅然地想着她，想象在雪中她穿上红色风衣的样子，想象我和她在雪中追逐风雪，那脚底簌簌的声音让我心醉。

    我不敢再想她。怯懦的我只是暗暗热烈地喜欢着她。我甚至还不敢牵她的手。她似乎不愿意跟我交往了。我想到这儿，感觉到有些冷。炉火是彻底熄灭了。也许我不是怯懦，就像我并不怕冷一样，我只是像这炉中火，孤独而无望地燃烧，很快就会熄灭，所以我拒绝雪的美意，拒绝童年的欢乐，拒绝自己的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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