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韦小宝却青云直上,这是为何?
韦小宝同样来自最底层,汉人血统(其母是汉人,其父不确),杂种身份,妓院出身:卑微而下贱。他首先的人生要义不过是活下去。韦小宝完全可采用精神胜利法(实际上他也无可避免地带有,如他与茅十八一起被海公公擒住,放入轿中抬走,韦小宝想:“他妈的,老子好久没坐轿子,今日孝顺儿子服侍老子坐轿,真是乖儿子,乖孙子!”),那他可能就只能成为平庸一奴,苟且一隶,或早进宫当一太监了。但韦小宝是于妓院中长大的。妓院,官吏可欺,绿林可混,也是世道人心可鄙。在夹缝中生存下来,妓院要智慧。其实这种智慧,我们的祖先早就拥有,而且代代相传。妓院不过是个特殊的继承者。韦小宝在这种环境里长大,必对这种生存智慧了然。在韦小宝的心眼里,皇宫如是,江湖如斯。他先被挤压成了一个混混少年,继而被炼成一个混世魔王,在官场、情场、江湖都能够如鱼得水,原因全在于他游刃有余地将妓院的生存法则——更是中国几千年文化中独特的厚黑之道——演练得炉火纯青。独特的环境造就独特的性格和才干。清初的扬州:繁华之地,富庶之乡,完全不同于生活在辛亥革命时期封闭而愚昧的未庄;妓院又为三教九流出入,韦小宝的见识当比阿q高许多。皇宫和江湖,更是险象环生的极致之境,这就使得韦小宝必定为了保全自己而将此智慧运用到极致之境。他的飞黄腾达,就是这种生存智慧淋漓尽致的胜利。
两本书里,都描写了一个革命与王权的对立状态。阿q正传里,革命党似乎是将阿q看不上眼的,甚至假洋鬼子这样的伪革命货色,也不准其革命;当时王权虽衰落如大厦将倾,其影响力却大而深,也是不需要这样的“无恒产者”的。可见阿q是在一个被革命和王权孤立的境地。鹿鼎记里也有革命派——天地会。这天地会据说还是辛亥革命同盟会的源呢。天地会和同盟会都将驱逐鞑虏作为要务。对于韦小宝这样一个底层者,天地会没有嫌弃他的七分无赖,三分天性。他们就是需要这种无赖去革康熙的命:正统的手段是于事无补的。站在康熙这面,权力未稳时,需要无赖;权力扩张时,需要无赖:正统的法则是无济于事的。革命派与王权者都看中了无赖的威力,甚至江湖人人对其称道,女子个个对其投怀。阿q正传里精神胜利法——底层百姓在夹缝中无奈的选择;鹿鼎记里是王权与革命选择无赖,无赖大行其道。
再看主人公对革命的态度,亦是不同。阿q是深恶痛绝(具有正统的卫道和排斥异端思想)又心向往之(可以改变自身命运),韦小宝对革命的态度要复杂理性得多:可以劫富济贫,但杀皇帝则不可:无论是满人还是汉人做皇帝,他对百姓好,就是好皇帝。这种朴素的思想,我们仔细分析,就发现问题。有这种想法的韦小宝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他要真杀了康熙,虽可改写历史,但更重要的是将改写自己,将自己改得一塌糊涂一败涂地。精明的韦小宝是不会动手的。
从根本上说,这是作者创作心态与目的不同所致。鲁迅站在启蒙立场,批判国民劣根性和传统文化;金庸站在平民立场,对中国社会的一个透视和理清,展现世俗化的人的心理:对韦小宝,他要做的不是批判,而是反思和洞察。所以我们对阿q是同情而鄙薄,对亦正亦邪的韦小宝,我们则是理解甚至欣赏了。
3“大团圆”的结构
阿q正传最后一节,名“大团圆”是有结束全文并结果阿q性命的意思。另有照应开首,未庄风物舆论,毫无起色,可见革命之影响不大;阿q在精神胜利法里活,也在精神胜利法里死,更见悲哀。另有讽刺传统小说的皆大欢喜的结局模式:此处是皆大不喜——不独阿q虽然喊出二十年后怎样怎样的口号,却也感到惶惑与恐惧,终究没唱戏文,就是看客们也觉得白跑了一趟而怅然若失。不仅如此。此种封闭结构还以主人公的命运——从无到无——来写出精神胜利法的虚幻。阿q是无姓无名无家室无后代,活着其实也等于没活。最后被枪毙,可谓烟消云散,彻底地“无”了,我们只感到彻骨悲哀。
这里,我想说这种封闭结构,鹿鼎记和活着也运用得很巧妙。鹿鼎记里是以韦小宝的从无到有来表明混世哲学的胜利。韦小宝的奋斗史,是从穷途“末路”到“中兴”不衰。
他起初也是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暗示他下贱身份的妓女母亲),然而,后来的韦小宝有了爵位,有了金钱,有了七个老婆,成为一个拥有权力、金钱、美色的成功男子。
活着里的福贵,一生经历了从有到无的变故。他的身边的亲人(父母,妻儿,女婿,外孙,战友等),一个个辛酸地失去了。我想,余华是用这种残酷的命运,来考验一个人活着的决心和勇气吧。
2007-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