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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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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仁的车一开过镇的界线,秀里溪就在丛树之间淙淙奔流,山更青翠了,空气中散布着隐隐茶香。

    她生活了十九年的地方,熟悉的每一方寸都在眼前鼻下呈现了。惜梅停止和三个儿子说话,紧紧握住她的手,分享她内心的悸动。

    前镇、后镇都没有变,街坊店面都一样色调,她看到外公的中葯铺,泪水就忍不住打转了。

    车子直驱黄记茶行。镇上一向少有轿车来,乡人一下子就认出是纪仁,纷纷从檐下出来打招呼。车慢慢地行着,大家很清楚地看见敏贞也在里面,于是黄家二小姐回来的消息就如野火燎原般传开来。

    当初走得偷偷摸摸,如今返家却这么公然不避,她有说不出的滋味,那几分怯把喜都压下去了。若不是惜梅,她还真想走那条古道,悄悄由西厢院回家呢!

    茶行门口早挤满看热闹的人,几个熟面孔的伙计一看见他们就叫着:“是邱医师,还有敏贞小姐!”

    敏贞拉着浅蓝色毛衣的一角来掩饰激动,她没想到大家还能一眼就叫出她的名字。她的头发留长了,脸尖瘦了,仍和他们记忆中的敏贞相去不远吗?

    “敏贞!是你,真的是你!”先冲出来的是敏月。

    几年不见,敏月仿佛更娇美了,她的脸丰盈白嫩,头发高高梳起,几丝垂下,很有新娘的味道。

    “姐姐。”敏贞轻轻叫着。

    “你终于回来了,我太高兴了。”敏月握着妹妹的手说,一双眼也浮出泪水。

    “我是来参加你的婚礼的。”敏贞想挤出一点笑容。

    “我们进客厅再说吧!”惜梅说。

    一方蓝色帘布挡住了外面好奇的人潮,家里熟悉的味道马上袭来,古老家具、壁钟声、墙上的长剑、昏暗的灯、从她出生就熟悉的种种气息,都没有因她离去而消失。

    “敏贞呀”

    这一声来自最宠她的祖母。敏贞看到那危危颤颤、拄着拐杖的老人家,扑通就要跪下,祖母却不顾一切要搂她。

    “我的孙呀!我以为死都见不到你了呀!”玉满哀哭地说。

    “是孙女儿不孝,我太不懂事了!”敏贞撑住祖母,发现老人家更瘦更小,肉全软瘫了,心里更酸楚,说:“我早该回家看您了!”

    “阿嬷天天念你,担心得头发全白了,逢初一、十五就和外婆到各大庙去烧香,我们祖师庙的师父都被求怕了,总希望你能平安归来。”敏月一旁拭泪说。

    “有没有通知朱家?还有在茶厂的哲夫呢?”玉满赶忙说:“快告诉他们,敏贞回来了!”

    “都派人去了。”现场比较冷静的纪仁说。

    接着大家互诉别后种种。敏贞因为太激动,逃家后如何谋生、如何流浪、如何努力、考上家专诸事,大都由惜梅代为叙述。

    突然有人掀开帘布,哲夫大步走进来,看见幼女,不禁楞在原地。

    敏贞望着两鬓双白、有些发福的父亲,怯怯地叫:“阿爸。”

    面对这容貌脾气都像极亡妻的女儿,哲夫再也不管平日的威严,两三步走来,沉痛地说:“你终于想要回家了?当年你就不该胡涂离家,你这一任性,把家里搞得天翻地覆,你知道吗?”

    “你还怪她?当时你若不是那么凶、那么严厉,她也不会吓得跑掉。”玉满向前说:“你只顾着替绍远伸冤;哪管自己女儿也有委屈呢?”

    “阿嬷,不要再说了,都是我的错,我那时还小,幼稚天真,很多事都顾前不顾后,惹了不少麻烦。”敏贞说“离家一阵子对我反而好,在外面成长历练对我帮助很大,也更了解家里对我的爱护和忍让。”

    “你才十九岁呀!又到人生地不熟的台北,若有什么闪失,要我们怎么向你死去的阿母交代?”玉满叹息说。

    “好在一切都没事,敏贞是吉人自有天相,看她现在多好!大家应该忘记以前的不快,好好庆祝团圆吧!”惜梅打着圆场说。

    “我总算能问心无愧的去祭你阿母的坟了。”哲夫的声音中有着感伤和无奈。

    “阿爸,真对不起。”敏贞低着头,眼眶又觉湿热。

    “回来就好。”哲夫伸出手来,轻碰她的肩说:“正好赶上送你姐姐出嫁,算是双喜临门了。”

    四周一片止泪抽噎声,敏贞头一抬,看见站在靠院子门槛边的秀子。秀子也胖了些,有了大户太太的富态架式,她嘴边挂着牵强的笑,眼中有着警惕。

    敏贞想起自己对绍远的承诺,便主动走向前,很有礼地叫一声:“秀子姨,我回来了。”

    “谢天谢地,我早晚求神拜佛总算没白费了!”秀子夸大表情说,并拉着身边两个男孩,”秉圣、伟圣,还不叫二姐。他们常常念着你,尤其伟圣,特别想你!”

    秉圣已是中学生了,身材一下子抽高,竟高过秀子;伟圣早脱离娃娃险,穿着小学制服,变成陌生的小男孩了。

    哲夫又开始问敏贞在台北的事,这回仍是惜梅主讲,但敏月、玉满都来帮腔;没多久,朱家的舅舅也来,把敏贞接走,在外公外婆前自是一番哭诉。

    到夜里十点,在玉满房里闲聊的姑婶姨婆才逐渐散去,只留敏贞和姐姐、祖母同睡一张眠床,重温幼时的旧梦。

    屋外秋虫卿哪,不似春夏的齐噪,而是冬眠前的呢喃,在山风中忽断忽续地飘着。

    因为在东厢房,后山的风哭树嚎传不过来,这百年祖宅竟有敏贞记忆中难得存在的静谧。

    她一断奶就睡在这张大床上,只除了有几年跟惜梅同床,然后十四岁有了自己的房间,但感受和远去的童年一样,古老沉蕴。

    灰褐色的蚊帐放下,走廊的灯更模糊。玉满的房门从来不关,所以老有些奇怪的气流影子在月光下闪动,老人家见怪不怪,却曾带给敏贞许多梦魇。

    她闻着棉被的沧旧味,整个床帐里充斥着玉满老去的气息,像沉积己久的霉味,但却令人有安全感。

    “好怀念小时候的日子,总是听大人说话,不知不觉睡着了。”敏月斜靠在床头说。

    “你睡得好快,常常没听到故事的结局就发出呼噜声,叫都叫不醒。”敏贞平躺着,望着深暗的床顶。

    “结局有什么好听的,反正我都知道了,阿嬷说来说去不外是虎姑婆、白娘娘、林投姐、蚬精的故事,我都听腻了,哪像你,即使是第一百回,还激动得要命!”敏月笑着说。

    “尤其是蚬精,每次想到她的壳被藏起来,非得做人类妻子,不能回到大海时,我就特别难过,到现在我还是不敢吃蚌蚬蛤蛎类的食物呢!”敏贞说。

    “就没见过像你这么敏感的人。”敏月说。

    “阿嬷,您再说一次蚬精的故事给我听好吗?”敏贞转向祖母说。

    玉满没有回答,她年纪大,早就精神不支地人睡了。

    “阿嬷这一天也累了,她难得这么兴奋。”敏月说。

    “我常常想着想着就感到惭愧,对这个家没尽一份力,倒造成许多麻烦。”敏贞说“姐,你还恨我破坏了你和绍远哥的姻缘吗?”

    “早就不了。”敏月坐直身体“我只是遗憾对你说过那些残忍的话。我当时真的太气了,但其实心里并非真如此想。你走后,我一直很后悔,认为是自己这些话把你吓跑的,再怎么说,你都是我脆弱可怜的妹妹呀!”

    “不!我的出走和你的话没有关系。”敏贞也坐起说“我那时候本身就很混乱,才会做出一件又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我迟早都会离家的。外面虽苦,但却使我头脑清明,只是偶尔回想起诬陷绍远哥,阻止你们结婚,就觉得愧疚,我是做得有点过火了。”

    “但也救了我呀!直到你走后,我才真正了解绍远哥并不爱我,他只是因为感恩,才被迫答应娶我。虽然不是你说的为黄家财势,但也足够教我死心了。”敏月说。

    “你爱姐夫吗?”敏贞问。

    “不爱怎么会嫁给他呢?他可是向我求了好几次婚呢!”敏月口气甜蜜地说“那种感觉真的很不一样,他的爱很诚恳、不勉强、不造作,我跟他在一起很轻松、很快乐,彼此信任、没有猜忌,那是很奇妙的幸福感,所以我就涸葡定他是我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啦!”

    敏贞想到绍远。她深爱他,却每走一步都觉沉重,太多往事纠葛,令她很难信任、还不由自主的猜忌,几乎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她和绍远的幸福快乐都带着点悲哀,像是建立在虚幻的半空中,无实地可着。

    “你放心,你将来也会碰到真心相爱的人。“敏月误解了妹妹的沉默,”事情既然都说清楚了,阿爸不会再逼你嫁给绍远哥,他早看透他和绍远之间没有翁婿缘了。”

    敏贞心一惊,整个人滑入被里,假装不经意地问:“绍远哥有女朋友了吗?”

    “谁知道呢?他每天总是匆忙来去,事业和学业第一,大概也没时间谈恋爱吧!”敏月没有察觉异样,继续说:“阿爸前几天还说,他辛辛苦苦栽培的一个人,反而给纪伦伯占了便宜。”

    “怎么说呢?”敏贞警觉问。

    “纪伦伯一心要绍远哥当他女婿呀!他有个女儿宜芬很喜欢绍远哥,还为他念商学系,打算将来夫唱妇随呢!”敏月说“桃园的永业叔公还为之扼腕,说他孙女儿还太小,不然也要争绍远这个人才!”

    “他还真红呢!条条路都是跃登龙门。”敏贞忍不住酸意。

    “你还认为他心怀不轨吗?你还认为他是趋炎附势、不择手段的小人吗?”敏月疑惑地问“我以为你已经明白他为人的正大光明,否则怎么肯听他的劝告,回来参加我的婚礼呢?”

    “我是相信他,他那么努力,总应该有飞黄腾达的一天,不是吗?”敏贞发现失言,便胡乱搪塞,又说:“该睡了吧?明天你是新娘,要看起来容光焕发才行。”

    “我要坐着睡,免得头发坏掉。”敏月又靠向床头。

    房内一片寂静。敏贞辗转几次,思绪硬是停留在绍远和宜芬身上,想再向姐姐旁敲侧击一些事,却见她已经发出沉稳的鼻息了。

    唉!敏月仍是没有变,总那么容易便放下心事、进入梦乡;虽同是一母所生的姐妹,自己却注定是要对月叹息的那一个了!

    次日大喜,黄家一大早就忙碌热闹,以备中午的迎娶吉时。

    敏贞一直都在姐姐身边,看她化妆穿衣,轻盈精致的白纱衬得她美若天仙。

    迎亲的轿车准时到来,鞭炮声中,秀里被挤得水泄不通,好像年节的大拜拜一样。

    未来的姐夫叫刘文耀,因为礼多仪烦,敏贞一直没有机会和他正式认识,不过他看起来文质彬彬,和敏月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

    事实上敏贞自己也很忙,许多外地亲友看到她都很讶异,不免问东问西,她后来干脆躲在角落,不想抢了新娘的光彩,结果差点去踩到绍远。

    最初她还以为是哪个无礼男人贴她那么近,毫无顾忌地碰触她的背部和手臂,回头一看竟是他。

    “你还好吗?”他低声问。

    “很好。”她挪开一步,左右看看说:“你不要老跟着我嘛!”

    “连说一下话都不行吗?”他又问。

    “你明知道不行!”她几乎用唇语说。

    新娘要出门了,有人拿着竹筛撑着。大家围在店门口,有欢快、有不舍,敏月放下面纱,遮住了略红的眼晴。

    敏贞往前走两步,看绍远还在身后,便有些生气。

    “待会儿我在树王那儿等你。”他说完这一句,才站到另一边去。

    又一长串的鞭炮声中,迎亲的车慢慢驶离。炮放完了,车远去了,大家仍在兴奋的情绪里,只不过多了几分歉唉。

    “敏月真好命呀!”每个人都带着贺喜的口吻说。

    由姐姐就想到妹妹,那些难得见面的姑婶又把注意力放在敏贞身上,她四年来的行踪又得要重说一遍,道不尽的解释和感慨;等她能脱身时,已是一段时间之后了。

    她藉口要整理衣物,一溜烟跑到西厢院。那满山的枯树和浅浅的溪流,仿佛都比记忆中的小而凌乱,她曾拿来习画的柚子树,叶已落尽,只留残枝。

    除了她,大概没有人会在意这个地方了。

    往山里的路好走许多,像是有人曾披荆斩棘清出一条小道来,感觉不再恐怖阴森。

    她没走几步,就看到在山坡上等着的绍远。

    “我以为你不来了,正想下去找你呢!”他笑着牵住她的手说。

    “大家都围着我说话,走不开嘛!”她借着他的手力跃上一块巨石。

    “回家的感觉还好吗?这两天我一直担心。”他边等她边说。

    “是你半强迫地要我回来,还担心什么?”她说。

    “你老说往事多沉重,又说没准备好。鼓励你回家,对我而言也是冒险,你知道吗?”他停在一棵树旁看着她说:“现在看起来,一切都比想像中的好。人生并没有你以为的崎岖困难,对不对?”

    敏贞笑而不答,迳自往山上走,一棵树似熟悉又陌生。

    绍远追了上来,手揽住她的肩说:“你不觉得隐瞒我们的关系没有必要吗?”

    “我却认为这还是一颗威力不小的炸弹呢!我们还是让大家先适应我的归来吧!”她改变话题“这条路似乎比以前干净多了。”

    “为了找你,我们清过几回。纪仁叔和我还走过一次古道,那可真荒凉难行,你胆子也太大了。”他说。

    “我那时候满脑子要离家,根本不知天高地厚,现在叫我再走一遍,恐怕也没勇气了。”她笑笑说。

    树王和藤萝似乎是一下子跑到眼前的,又给敏贞有初见的惊艳。一切像有变,又像没变,树王依然,如伞般的苍绿,藤萝也仍是缠绵地依附着,白蝶花展翅,一些连枝、一些落土,星星斑斓。

    “它们还没有急着把对方吃死呢!”她张大眼说。

    “你好像一直希望它们有一方会落败?”他扬眉问。

    “这不是最后的结局吗?”她说“我记得你念过一首山歌给我听:入山看见藤缠树,出山看见树缠藤,藤生树死缠到死,树生藤死死也缠。不是树死就是藤死,我没想到它们会维持那么久!”

    他将她揽近,两人面对面,他轻轻地说:“傻瓜!那是一首情歌,代表至死不渝的爱情。无论树死藤死,都贵在长相绕,生死都隔离不了它们。我在四年前念给你,就在暗示我对你的心意了,你明白了吗?”

    “原来你那么早就处心积虑了!”她红着脸说。

    “我真巴不得此刻你就是我的新娘,也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你毕业!”他说着,就轻吻她的唇。

    新娘?像敏月那般美丽和幸福吗?

    要当绍远新娘的人太多了,这位子会是她的吗?母亲生前说她命苦,仿佛在朦胧之中,早看见女儿的许多业障。

    宜芬?此时此地敏贞问不出口,只有推开绍远说:“我们该走了,免得大家又以为我失踪了。”

    他恋恋不舍地放开她,两人沿着小径下山。

    一阵山风拂过,抖擞着林子,树王吼动一下,几朵白蝶花离藤飘落,划出一段优美的舞姿,再静静栖在泥上。

    天仿佛刹那间暗下,几股阴晦之气又升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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