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张彻一的那年,书眉才九岁,刚上国小二年级。
那是一个霪雨纷飞的午后,天空灰蒙蒙的,太阳躲得不见踪影,寒风呼呼的吹著,巷道里不见人影。
这儿邻近校区,环境极为宁静而清雅,几户独门独院的日式住宅大门深锁,屋顶铺著墨黑砖瓦,庭院内绿荫深深,像极了日本卡通里头的景象,彷佛真的会有龙猫偶尔来探头探脑。
一辆运送花卉的货车,从巷道那一端疾驶而来,在一栋坐南朝北的日式平房前停下。
车门开启,戴著橘红帽儿的小小身影蹦跳下车。
“谢谢你。”稚嫩的声音,礼貌周到的道谢,还伴随吁吁的喘息。
“需要帮忙吗?”
“不用了我、稳櫎─嘿咻,我搬得动嘿咻”书眉深吸一口气,举著细瘦的手臂,努力想把大皮箱拖出货车,两条长辫子因为她的动作,在背后晃个不停。
皮箱太重,就算是她拚尽吃奶的力气,每次也只能挪动个几公分。她倔强的咬紧牙根,婉拒协助,坚持单独把皮箱拖出来,脑袋里还浮现“嘿哟嘿哟拔萝卜”的儿歌旋律。
终于,三分钟之后,大皮箱咚的一声落了地。
“谢、谢谢。”她再次道谢,清秀白净的稚颜上堆著甜甜的笑,浓长的睫毛和微微张开的玫瑰唇瓣,让人第一眼瞧见,就喜欢极了。
驾驶座上的青年点头,探身关上车门,载著整车新鲜的剪枝菊花离去,只留下空气中淡淡的花香。
书眉先甩甩酸疼的手臂,才拖著那个跟她差不多高的皮箱,穿过一道绿篱笆,慢吞吞的走入庭园。
平房陈旧却宽敞无比,看来古朴而舒适,屋前屋后有著偌大的空地,门廊前挤满学童家长送的盆栽,屋后种著叶片细狭的相思树,绿荫能遮风挡雨,还掩去夏日的酷暑,粉墙黑瓦上则爬满长春藤,环境看来幽静宜人。
这里,就是她要暂时居住的地方。
书眉站在门外,小脑袋左摇右晃,却看不见电铃的踪影。她攀著门框,在纱门外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向屋里叫唤。
“午安,请问有人在吗?”
没反应。
“柯老师,你在家吗?我是书眉。”
屋内仍是静悄悄的,听不见半点声息。
敝了!
细致的眉儿轻蹙,她退开一步,尝试性的去拉门把,发现纱门没有上锁。“柯老师,我进来喽!”她扬声唤道,脱掉皮鞋,拖著皮箱入内。
小脚上套著一双白袜,洗涤得很干净,却看得出有些破旧。原本可以束著小腿的松紧带,老早就弹性疲乏,只靠两条橡皮筋勉强圈著。
走不到几步,小白袜就踩进一摊水里,湿冷的感觉,一路从脚心往上窜,冷得她肩头一颤。
“啊!”书眉低呼一声,连退数步,滴溜溜的眼儿乱转,寻找罪魁祸首,这才发现木质地板上满是水渍,像是才刚上演过一场水球大战。
唉啊,这怎么得了!这类木头地板最怕沾水,平时清洁时,抹布都必须拧吧,哪能像这样,庆贺泼水节似的到处洒水?再这么搁著不管,地板迟早要霉烂了。
她当机立断,脱下橘红小帽,先拿出橡皮筋,把长辫子俐落的绑成一束,接著就咚咚咚的冲进厨房,纯熟的找出干净抹布,趴在地上开始收拾善后。
过了一会儿,走廊尽头的主卧室里传出惊叫。
“啊,已经一点半了!宾开滚开。”柔软的女声喊著,随即就是男人的闷哼,以及重物落地的声响,像是有人被狠狠的踹下床铺。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在主卧室内乱绕。“我的裙子呢?是不是被你压著?喂,别躺在地上不动,快起来准备,我们跟社会局约好了,三点要去接人。”
“娟,时间还绰绰有余。”
房门打开,粉脸嫣红的女子走出来,匆忙的扣著钮扣。
“床单还没铺上、地板还没擦干,连新买的芭比娃娃都还搁在盒子里。天啊,我怎么来得及做完?”
中年男人也踏出房门,懒洋洋的套上长裤,一面低声轻笑。“就算时间充裕,我也不指望你能把事情做完。”
她回过头,瞪了丈夫一眼,虽然不再年轻,却仍旧貌美,举手投足间有著成熟女子的风姿。“都是你啦,缠了我老半天,要是迟到,让书眉久等,那”
“柯老师。”细如蚊鸣的声音,从沙发后头传来,还伴随著劳动时的小小喘息。
一男一女同时愣住了。
只见沙发后头冒出一颗小脑袋,一双乌黑圆亮的大眼眨啊眨的,她的小手上拎著抹布,慢条斯理的走出来。
“别担心,我已经来了。”她微笑着,擦擦额上的汗。
柯秀娟低呼一声,连忙躲到丈夫身后,只探出一张嫣红的脸,双手还揪在领口上。
“呃,书眉,你、你怎么自己来了?”她作贼心虚,低头检视仪容,就怕衣衫不整,让小女孩猜出,他们夫妻刚刚是躲在房里“忙”些什么
“有位向先生送花到局里来,社工姐姐说,他刚好住在附近,就请他顺路载我过来,省得你们要多跑一趟。”她乖巧的报告,因为无意间撞见夫妻间亲匿的画面,神情也有些不自在。
“糟糕,我还没收拾好!”柯秀娟懊恼的说,才低下头,却赫然发现原本潮湿的木板,这会儿已经被擦拭得亮晶晶的。“客厅的地板是你擦的?”她问。
“嗯,我连走廊也擦好了。”小脑袋轻点两下,小手还把抹布折得方方正正,搁回水桶里。“请问,还有哪里需要整理的?”
张振挑起眉头,打量一尘不染的地板。
“娟,你做家事的能力,竟然不如一个九岁的小女孩。”他的感言,换来爱妻重重的一踹。
确定扣子都扣得整整齐齐,裙子的拉练也拉妥后,柯秀娟才从丈夫的背后走出来。
“别忙了,快把抹布搁下。”
“没关系,我很习惯了。”她弯唇微笑,提著水桶左看看、右看看,寻找下一个目标。
她是天生的小可怜,才出生没多久,父母就因车祸过世,从此后便开始了漫长的小皮球生涯,在亲戚间被踢来踢去。
寄人篱下,只能仰人鼻息过活,她年纪小小,没有半点经济效益,只会浪费粮食与金钱,心疼荷包失血的亲戚,为了弥补损失,转而压榨她的劳力,几年下来,倒是让她磨练出一身好功夫,举凡洗衣煮饭、清洁打扫,样样都难不倒她。
不久之前,亲戚家里,那个游手好闲的儿子惹出事端,被人密报贩毒,警方循线逮捕后,社工人员找上门来,赫然发现,她的养父母早已远走高飞,跑得不见踪影,放任她这个小女娃儿,在家里自生自灭。
第一监护人、第二监护人全跑得不见人影,书眉还以为,这次肯定要被送进孤儿院。没想到,导师柯秀娟伸出援手,还主动向社会局争取,请法院裁定,要做她的寄养家庭。
张家人口单纯,只有一夫一妻一子。夫妻都担任教职,几年来作育英才、诲人不倦,镇上居民只要提起张家,莫不竖起大拇指称赞。
社工来访问过几次,满意极了,确认这个家庭,真的具备爱心与耐心。于是乎,法官裁定,书眉从无家可归的小可怜,摇身一变,成了张家的新成员。从今天开始,这儿将是她遮风避雨的家。
看着那细瘦的手臂,勉强提著沉重的水桶,还谨慎的东擦西抹,忙进忙出,秀娟忍不住一阵心疼。
“放著放著,先到这边来,看看我们替你准备的房间。”她牵著小女孩的手,往屋里头走,还丢给丈夫一个眼神,暗示他快点把这些抹布、水桶藏好。
“呃,柯老师,稳櫎─”
“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别再老师来老师去的,你啊,可要学著快点改口,不然听起来多生疏。”秀娟伸出食指摇了摇,打开一扇房门。“来,这里以后就是你的房间了。”
书眉站在门口,眼儿霎时瞪得圆圆的。
房间布置得简单却也温馨,木造的桌椅、木造的床铺,都散发著桧木特有的淡淡香气。床垫上搁著刚洗好的床单,嫩嫩的粉红色布料上头,缀满了猫咪的图案,一只胖嘟嘟的泰迪熊端坐在床头,等著新主人的来到。
这家人欢迎她的心意,是如此的显而易见,跟她养父母的恶形恶状,有著强烈的对比。
一股暖暖的感动油然而生,她抱起软软的泰迪熊,泪眼汪汪,几乎要哭出来
砰!纱门被人重重甩上,整间屋子像是都在震动,沉重的脚步声响起,还伴随著篮球撞地的咚咚声响。
噢,是他吗?会是他吗?
书眉心跳加快,双眼发亮,揪紧了怀里的泰迪熊,清秀的小脸蛋,因为紧张而红润润的。
“这没礼貌的家伙,骂过他几百次了,进门还是给我用甩的!”秀娟没有察觉小女孩的表情有异,蹙著眉头转身,往客厅走去,准备当场开骂,痛责儿子的粗鲁。
书眉也迫不及待的扔下布偶,三步并作两步的往外冲,那雀跃的模样,简直像是要奔赴圣诞大餐的饥民。
一个手长脚长的青年刚踏进屋内,大大的运动鞋,被他随意踹在墙角,篮球则在他指尖旋转。
那张俊脸上,满是傲然的狂态,他的黑发半湿,也不知是淋了雨,还是运动后的汗湿
真的是张彻一!
她兴奋得手脚发软,直勾勾的看着他,连眼儿都舍不得眨一下。
这个张彻一,可是小镇上的风云人物。
他不但成绩优异,还是现任的高中篮球队队长,主打前锋,人高马大、球技一流,在球场上宾士时,魅力直逼流川枫与仙道,帅得让人无力招架。邻近的国、高中少女们,总在叽叽喳喳的讨论他的种种,举凡是生辰八字、星座血型,甚至连他穿哪个牌子的内裤,都是少女们亟欲知道的机密情报。
只是,他虽然英挺迷人,脾气却让人不敢恭维。根据传言,那张俊脸,唯一会露出笑容的场合,是痛宰敌手,看见对方的球员与教练抱头痛哭的时候
“回来得这么早?”张振坐在沙发上,翻阅著报纸。
“有人当了数学家教,要替高一新生作课后辅导,所以提早散场了。”他耸耸肩膀,掀起球衣下摆,胡乱的抹干脸上的汗水。
一条毛巾扔了过来。
“有毛巾你不用,偏偏就是爱用衣服擦脸,嫌那件球衣不够脏是吧?”秀娟唠叨著。
“你们怎么还不去接人?”他把毛巾一抛,随意的挂在肩上,对老妈的教诲置若罔闻。
“不需要了。”秀娟回头,对门廊上的小女孩招手。“过来这里。乖,别被他那张臭脸吓著,我保证他不会咬人的。”
他的视线扫过来,有著鹰隼般的锐利与准确。书眉鼓起勇气,小手揪著裙子,撑著发软的腿儿,慢吞吞的走上前。
她先深吸了几口气,凝聚勇气,这才害羞的抬起头来,凝望着眼前的青年。那眼神不是崇拜、不是爱慕,却一样热情澎湃、激动无比,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啊,没错没错,就是这张俊脸,让她兴奋了几天几夜都睡不著!
一想到往后的日子,即将跟张彻一同住一个屋檐下,书眉连作梦都会笑出声来。
张彻一坐在沙发上,眯起眼睛,面无表情的睨著她,半晌之后才开口。
“冰箱里还有吃的吗?”
“有啊,中午的红烧牛腩还剩下半锅。”秀娟回答。“怎么,你又饿了吗?”几个小时之前,他才嗑掉三大碗白饭呐!她开始怀疑,是不是这个年纪的大男孩,都有个无底洞般的胃。
他摇摇头,上前几步,单手拎起那个小不点,举到眼前。
这个小女娃儿,甜润得像颗剔透的水果软糖,任何人只要被那双无辜的眼儿睇著,保护欲就会难以克制的滋长。那粉嫩的脸儿、细致的轮廓,都可爱得让人心头发软,含在口里怕溶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只是,那轻如鸿毛的重量,也让张彻一不悦的拧起眉头。
“快去弄点东西来喂她,她看起来像是饿坏了。”他怀疑,以往照顾她的人,是不是从没让她好好吃过一顿饭。这小丫头看人的眼神,简直像是看见生肉的小野兽,馋得快要流口水了。
自个儿的馋样被人一语道破,她连忙垂下脑袋,克制著不再对他露出“饥渴”的表情。
不行不行,她得克制一点,千万不能露出马脚!
否则,要是让任何人看出她藏在心里,那不纯洁的企图,到时候别说是跟张彻一朝夕相处了,她说不定还会惨遭“退货”在第一时间,就被扔回社会局里去。
不过,话说回来,直到他提起那个“饿”字,她才发现,自个儿是真的饿了。
从早上到现在,她就像陀螺似的忙东忙西,一会儿收拾行李,一会儿又跟社工姐姐们拥抱道别,根本没时间用餐,五脏庙到这会儿还空空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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