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掌柳的冬天

    　　如果你在我二十之前去过巴掌柳村，肯定会遇到一个背着小药箱、留着小平头的小青年在小巷子里走。不好意思，那小青年就是我。二十岁之前，我是一个令人羡慕的乡村医生，天天背着我那心爱的小药箱，在巴掌柳村晃来晃去。

    现在，我要说给您听的就是我二十岁之前的那点破事。

    给歪叔看病，是我最高兴的事之一。歪叔长年有病，病得了，没钱治，有钱，给您说吧，也治不好，长年咳嗽，痨病。当然，这是别人说的，我一个医生没这么说。三天两头我就往歪叔家跑，冬天的时候跑的更多。

    一到歪叔家，我就先要壶开水，烫针头，然后，要砂轮，在小玻璃瓶上划一道口子，轻轻磕掉药水瓶的尖细部分，把针头插进药瓶里，吸干，最后，把满满一管子水推进歪叔的屁股里。没事了，我洗洗手，坐在一个小凳子上，看歪叔提上裤子，坐在椅子上，我们就开始喝茶。当然了，旁边伺候的，是歪叔的女儿小雪。

    和歪叔聊，话题很多，村里人都说我们两个是话匣子，打开了就收不住，像东平湖里的水。话题多的是，歪叔说老黑叔家的牛下小牛犊了，我就说肯定是一个；歪叔说村头河里的水快干了，我就说鱼可能要受苦了。但从不聊病，没意思啦，都得了，还聊它干什么。歪叔很善谈，说话逗你乐得不行，比我们在场没病的还乐，会笑的都笑，却不包括小雪。

    歪叔说话的时候，小雪从不插话，这不奇怪，大家笑的时候，小雪不笑，这就奇怪了。小雪很少笑，歪叔一家早就习惯了，正像习惯了小雪的美，家里人不觉得多了不起，外头人就觉得小雪太扎眼了，美得不行，叫人受不了。小雪不说话，偶尔说一句，斜风细雨，柔柔软软；小雪不笑，偶尔笑一笑，微风拂扬柳，羞羞涩涩。

    在这样的冬天，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屋子里，在这样乐观的、美丽的人身边，我打发着我的幸福时光。

    歪叔的茶换了一壶又一壶，火炉的柴添了一把又一把，冬天就这样一晚又一晚的过去了。

    巴掌柳的冬天是不可能没有雪的，在一个落雪的夜晚，歪叔喘气很费劲了。当小雪顶着块塑料袋子，急急忙忙喊我过去的时候，歪叔正咳嗽着，吐血了。我说去医院吧。歪叔摇摇头。我动作很快，小雪在旁边紧拾掇，挂上了吊瓶。

    屋外大雪飘飘，屋里小雪哭泣。

    我说，我有钱，去医院吧。

    歪叔仍是摇头。我知道，那年月，人生病，主要是自己扛，扛过去了，就赢了，扛不过去，就走了，没多少遗憾。

    上半夜，歪叔没停咳嗽，下半夜的时候，歪叔好点了，能对我们笑笑了。我给歪叔配了药，看歪叔吃下，准备走，小雪不让，说没有你，我心里不踏实。那晚上，小雪守了歪叔一夜，我守了小雪一夜，歪叔睡着了。

    后来歪叔病重，家里人数小雪细心，照顾歪叔很周到，常做些可口的东西给歪叔吃，捶背，倒痰盂，都是小雪的事。我给小雪开了很多药，也说了一些偏方，小雪千方百计去弄药，也去山上挖草药，她试过把胡萝卜叶倒碎，挤出汁液给歪叔喝，也试过挖苦菜花的根给歪叔泡茶喝，能想到的都做了。

    有一次，小雪对我说，她怕下雪，一下雪，歪叔的病就厉害。

    终于，在一个飘雪的夜晚，歪叔熬不住了。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住了，徐医生，麻烦你这么多年。

    在歪叔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小雪的哭泣令我肝肠寸断，那不是豪啕大哭，是从内心发出的绝望的抽泣。

    歪叔的丧事过去了，很简单，就是有一件事让大家费了脑子，歪叔没儿子，没人摔碗，摔碗是一件大事。三天出丧的时候，小雪捧起那只碗，摔在石头上，自己泪流满面。周围有人抽泣，歪叔有个儿子就好了。

    那段日子，村里人没少流了泪，多半是流给小雪的。

    后来，小雪对我表达了和歪叔一样的歉意，她说，麻烦你这么多年，以后就不麻烦你了，说话的时候，眼里噙满了泪。村里人实在，常觉得对不住别人，实际上，该表示歉意的是我们医生，眼睁睁的看人走了，留不住，让活着的亲人伤心。

    我二十岁那年离开了巴掌柳，再也没见过小雪，不在村子里了。

    小雪，这几年过得可好？

    歪叔，在那边好呵，喘气顺当了吧，别再咳嗽了。

    电视上说，今年山东下了好大的雪，有一个小村差不多被雪埋起来了，我知道，那个小村就是我二十岁以前的巴掌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