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玥在东郊清晓山山腰处的废弃山神庙里找到花朝。
当时花朝身边散置着数个酒坛,全身都是酒味,在风雪降临的寒夜里,从头到脚居然是滚烫的,急得戴玥冒着风雪背他回官,不仅惊动了徽音公主,连皇上和太皇太后也赶来探视,太医院里的群医有一大半被召唤来会诊。
这件事其实是有些古怪的。
花朝回京当天还是个大晴天,谁知当晚便浓云密布,狂风大吹,隔日清晨已是风雪交加。就因为如此,花朝的失踪才会让人更放心不下,皇帝非但派出了大批御林军,还要京城守备军也加入搜寻,两天下来,京城都被翻遍了,才教戴玥从清晓山下的小酒铺处打探到花朝的消息,方寻到山神庙。
但人是救回来了,情况却很糟糕。花朝不仅是醉死了,同时也因为受寒太久而从风寒变成肺炎,御医们针葯并施,才将他从鬼门关抢救回来。
醒来之后,花朝一句话都没说,仍是闭着眼。有人喂葯、喂汤、喂饭,他都会张嘴,但就是不说话,不搭理人,如一具行尸。众人以为他身体还没恢复,不以为意,但这种情形从十日延续到十五日、二十日,便很不对劲了。
“侯爷体内风魔已除,脉象也很正常,为何变成这样,臣也无法理解。”御医们束手无策。
“花朝,你到底怎么了?”朋友们来来去去的劝慰,他回以木然。
“朝哥哥,关于慧姐姐”
但当朝阳公主一开口,花朝却疯了似的吼叫起来,拿起东西就丢,还差点掐死叶续日,吓得她花容失色,落荒而逃。
直到房里没有东西可以丢、可以摔了,直到无人敢进去搭理他,花朝才渐渐安静下来,倚靠墙面闭眼休息,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大着胆子进去看他的情形,发现他哭着睡着了。
之后,他依然木然,如一具行尸,但只要有人提到与赵千慧有关的事,都会引发他的疯病。他叫着、吼着,嘶哑难辨的声音让人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这种情形持续了一个月,宁国公花捷决定侄儿应该疯够了,带领从人走进他房里,说了一个字。
“泼!”
一桶刚从结着浮冰的井里汲上来的水毫不留情地泼向花朝。
当时他身上穿着温暖的棉袍,像一尊泥塑木偶般坐在暖呼呼的炕床上,没提防到会有一桶冰水往头上浇来,在哗啦的水声响起的同时,惊人的寒意从他脑门往脚心里窜,花朝本能地跳下床,冻得直发抖,证明他不是真的泥塑木偶,而是具活生生的血肉之躯。
“再泼!”
第二桶水又泼了过去。
这次花朝闪了开,但仍然被部分的水泼到,他又惊又怒,瞪视向胆敢泼他水的人。
花捷挡在从人面前,承受他的怒气,诏气轻描淡写“你醒了没?如果还没醒,我不介意多泼你几桶水。”
花朝激动的用手指向他,嘴唇抖了又抖,却连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我以为除了赵千慧以外,没有其他事可以刺激你,没想到一桶冰水也可以。”花捷故意在冰冷的声音里注入一丝嘲讽。
听到“赵千慧”三个字,花朝脸上的表情扭曲了起来,激愤的眼眸射出如炬的怒火烧向花捷,他紧握住双拳,似乎随时都想挥拳打人。
但眼前的人是他的伯父,不是任何人。
花朝只能任泪水灼痛眼睛,尽管拚命吸着气,仍然压抑不住汹涌在封闭的心房里激荡的悲痛,终于那股悲和痛无法控制的化作一阵气流,激射出紧抿的嘴巴。
“痛的人又不是你!”
“只有你才会痛吗?其他人都不痛吗?”花捷严厉地诘问。“如果你真的这么想,就太自以为是了!”
“我”他没有错,遭到背叛的人是他,被抛弃的人也是他,别人哪里能理会那种心肝被撕裂、抓出来在地上被人踩的痛!
看出他仍冥顽不灵地沉浸在自已的痛苦中,花捷轻喟出声,语重心长的接着道:“你知道你在天马潭失踪,多少人为你焦心、痛心?你娘的悲痛自是不在话下,她听到消息时,当场就厥了过去。太皇太后虽然比较坚强,暗地里却掉了不少泪。皇上更是泪洒金銮殿。
“等我亲自下了天马潭一趟,证实你不可能生还时,皇上依然无法相信,直说你不可能会死,坚持死要见尸,不肯为你发丧。好不容易你生还回来,众人为你高兴,你去了坤玉宫一趟,就闯出了连番祸事。赵千慧被你那么一推,腹中胎儿差点保不住,幸好御医抢救得宜,但躺在床上安胎不到一月,孩子仍然不足月便产了下来,而且是难产,后来虽是母女平安,她因失血过多,如今还不得下床”
“她她”花朝脸上惨白,一颗心疼得厉害。
以为自己必然是恨她入骨,恨她的背叛,也恨她这些日子来的不闻不问,直到此刻才知她因为自己的关系,险些掉了孩子,缠绵病榻,连下床都不能心里哪里还顾得及怨恨呀,有的仅是深深的自责与疼惜。
“皇上不但没有因此怪罪你,在你失踪的那两天,还派人四处搜寻你的下落。戴玥好不容易找到你,冒着风雪救你回来,皇上也召集御医为你诊治。但你病好了,却为了赵千慧发狂,连好心来探望你的朝阳公主都被你打跑,你这么让大家为你操心、痛心,羞不羞愧!”
花朝是羞愧,但仍嘴硬地道:“我让娘和大家操心是我不该,可是这个大家应该不包括皇上吧!”
“你这是什么话!”花捷气得浑身颤抖。“皇上拿你当亲手足看待,对你的用心满朝文武百官都可以做证,你竟说出这种不忠不义的话!”
“我不忠不义?他才假仁假义!如果他真顾念手足之情,就不会抢了千慧。”花朝红了眼睛。
“果然又是为了赵千慧。花朝,伯父要怎么说你才懂,才能放下她?别忘了,赵千慧进宫是在你死了后!”
“我没死!”他低吼,紧握着拳头朝空气挥舞,彷佛想打倒什么。“我没有死!”就算他死了,他也不准!何况他现在是活着,知道这件事只会让他生不如死!
“从定国公传回你掉进天马潭里的消息时,你就死了!到我亲自下天马潭,只是更证实你的死讯罢了!”花捷毫不留情地吼回去。“不管你对赵千慧进宫谅不谅解,我都要告诉你,不管是赵千慧,还是皇上,都没有对不起你!”
“他们一起背叛了我,还说没有对不起我?”他杀气腾腾、咬牙切齿地说。
“什么叫背叛?他们以为你死了!”花捷再度提醒他“虽然我不清楚皇上为何会安排赵千慧进宫,当时我仍未赶回京中,但我亲眼见到皇上和赵千慧是如何代你在微音公主和太皇太后面前尽孝道!你娘在你失踪后,终日以泪洗脸,身体一日比一日差,是赵千慧亲侍汤葯,是皇上在她床畔逗她开心,她才能活着等到你回来!”
“什么?”他错愕地喊道,身躯摇摇欲坠,眼里心里都交错着复杂的情绪。
“不然你以为你娘是怎么活到现在的?打从你父亲过世后,你就成了你娘活下去的唯一指望,你死了,教你娘怎么活得下去?”
“娘”他悲呼出声。
“你却为了一个女人,连相依为命的母亲都置之不理,一味的沉浸在失去的痛苦中,完全不去想深爱着你的家人为你的情况有多痛心疾首,这么做应该吗?”
花朝羞愧得无以复加,可是
“你根本不了解失去所爱,为自己所信任的人背叛是多大的悲痛!你知不知道,当时我身中奇毒,又掉进河里,被冲进天马潭如果不是为了千慧,不断地告诉自己一定要活着回到她身边,我早就死了。我顺着地底伏流来到神农谷,却因所中的奇毒而导致瘫痪,如果不是心里惦记着千慧,如何熬过将深入骨髓里的奇毒驱出体外的痛苦,重新站起来?但我回来了,千慧却进了宫,早知道这样,我宁愿当时便死了,还快活些!”
“你说的是什么浑话!”花捷气得脸色铁青“蝼蚁尚且偷生,你却宁愿死了快活!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想活下来却没有机会,你却想死?”
“你不了解失恋的痛苦,你不知道我”
“你以为就你一个人失过恋,尝过那种痛,其他人都没有吗?”
花朝惊骇地瞪他,彷佛无法理解伯父会说这种话。
“我也曾经年轻过。”花捷自嘲道,脸上有种饱经世情的沧凉,目光越过侄子,像能穿透墙面,看到沉埋的年轻岁月。
那是段有欢笑,有甜蜜,但更多是泪水、生离死别,及血腥。
即使已经过去了许久,但忘不掉的,依然是忘不掉。
“那时候我只是御林军的一员,还不是统领。太上皇,即当时的明帝,他意气风发,预定十五岁那年亲政,但辅政的诸王不但不愿意还政给他,还打算废了他,取而代之。
“眼见一场政治斗争将血淋淋的展开,多次逃过暗杀的明帝,在太后的运筹帷幄之下,展开反击。这段期间,你父亲与长公主徽音相恋,蒙明帝不弃,将长姐下嫁,花家感念恩德,更是戮力效忠。而我也在同时候爱上了叛党的首领齐王的女儿秀林郡主。”
说到这里,他眼光显得缠绵、温柔。
“秀林是个识大体的好女人,她痛恨她父王为了私利,想要谋夺明帝的山河,造成民心动乱,偷偷的帮起明帝,我们便是在这种情况相识的。”
他停顿了一下,语音转为悲沉“齐王麾下有个爱将戴峻杰,对秀林也极为仰慕,齐王为了笼络他,便要把秀林嫁给他。当时秀林曾要求我带她走,我却为了大局,反而让她嫁给戴峻杰,为我偷取包多的机密。我看着她戴上凤冠霞帔,她两腮的泪痕比腊波还要灼烫的滴进我手心,也滴进我心里。我还看着花轿载着她嫁进戴家,那些喜庆的闹乐声如同一千根锤子敲击我的心,但我仍忍下来,没有带她逃走。后来,她为戴峻杰生了儿子我还是让她为我偷取齐王阵营的机密。终于,我们与叛军正式对决,秀林为了救我而挨了戴峻杰一刀。我抱着她,在她脸上没有看到痛苦,只有安详的笑容,而且是那几年来我在她脸上看过最甜、最愉悦的笑容。可惜我当时太过悲痛,无法了解那抹笑是因为秀林终于得到解脱,那些年来她活得实在是太苦了。复仇的意念使我失去理智,不但将戴峻杰杀了,更想杀他们的儿子,若不是孩子肖似秀林的脸唤醒了我的神智,我可能真的做了”
“伯父”花朝震悸不已,这是段他从未与闻的往事,没想到在伯父刚强的外表下,也曾有如此惨痛的过去。
“我将秀林埋了,当时全国都因叛臣被歼灭而欢天喜地,我却因为失去手足至亲与挚爱的女人而陷进悲痛里。有一长段时间,我徘徊在墓园里,不敢怆呼,也怕惊忧,只是静静的俯身拥抱秀林的新坟,摩挲唯一的胞弟的墓碑”
“伯父”
“是你娘带着你和那孩子将我劝回去。看到徽音公主强压着悲痛、故作坚强,看到三岁的你,及与你同龄的那孩子天真无邪的容颜,我抚摩着墓碑的掌心蓦然发烫。冥冥中,好像有声音在我耳边低语,要我振作起来要我用馀生照顾你们”
“伯父”花朝眼眶灼热,迷蒙的视线下,向来被称为铁汉的伯父竟然泪流满脸,刚烈耿直的脸庞有着他不曾看过的脆弱,甚至在他眼角发现皱纹。
他登时领悟到,伯父老了,在他离家的这段期间,伯父居然老了,不复之前英俊、不老的形象。
“我想这些一定是秀林和弟弟给我的启示,看着他们留下来的孩子,我知道必须振作起来,不让徽音公主独自扛这样的重担。然而,面对那孩子太多的伤痛让我无法面对他,也没把握能善待他,便将孩子托给了叶智阳”
“是戴玥?”花朝恍然大悟。
“没错”
“他知道自己”
“我跟叶智阳约定好,等戴玥满二十岁,就把他的身世告诉他。就算他要找我报仇也无妨”
“那戴玥去找您了吗?”他志忑地问。
花捷默默擦乾泪水,嘴角微微扭曲。
“他是来找我了。”
“他没有”
“没有报仇是吗?”花捷苦笑,清亮的眼睛里有种混合着复杂情绪的灼热。“他是在我又去秀林坟上的那夜找上我,当时我沉浸在哀悼的情绪中,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直到一柄寒气逼人的宝剑架在我脖子上,我惊怔在当场,但在月光照射下,看清楚那张肖似秀林的脸,反而能坦然无惧了。”
“那他没有”这不是废话吗?如果戴玥动手了,伯父岂能活生生的站在眼前?但花朝仍忍不住问出口。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只说:如果我想杀你,你已经死了。接着便收剑。我不晓得当时的白己是松口气,还是什么表情,却听见他嗤的一声笑道:我不杀你,你反而看起来很失望的样子。所以我不杀你是对的。我讶异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戴玥却表情森冷地瞅了我好一会儿,道:有时候杀死一个人,对这个人反而是种解脱,一刀杀了你,是便宜你,倒不如让你的馀生都活在懊悔之中吧。说完,他便走了。”
“戴玥他”说得一点都没错,但花朝不认为任何人都能像戴玥一样因为这番体悟而放下仇恨,毕竟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戴玥是如何办到的?
“朝儿,伯父会跟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与其将来活着的每一刻都在后悔,倒不如现在别去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花捷语重心长。
“伯父后悔了?”
“没错。”花捷沉痛地回答“我后悔当年没有带秀林走,反将她推进痛苦的深渊。我也后悔既然让秀林嫁给别人,为何不能成全她的幸福,反而还要利用她!这些年来,我重复想着这些事,如果当初我带秀林走,或者让她专心去爱戴峻杰,设法策反他加入勤王的阵营,秀林如今仍会活着。可是我没有那么做,因为我有私心,我既要利用秀林减少对付叛军的阻碍,又以为事后能带着她白首到老。但我错了,这么做却让夹在我的私心与对丈夫的情义下的秀林活得痛苦无比,所以她在为了保护我而死在戴峻杰手上时,反而感到解脱。如果事情能重来一遍,我一定会以秀林的幸福为首要考量。”
最后一句话,重重击在花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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