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末我读研究生的时候,课堂上常常向老师提出一些问题探讨。很多情况下老师会说:这是一个敏感话题,不便探讨。问的急了,老师们便实话实说,另外还有告诫我注意保护自己的意思:有许多问题不是老师们不懂,而是发表意见的条件不成熟。于是我便不说了。以后一学长半玩笑半实话地戏谑我:就以为你自己聪明?我恍然大悟:那时我学习的研究所里有好几个全国学术界的行业领军人物,他们虽然在我看来吞吞吐吐显得油条,但后来还是程度不同地受到了冲击,当然是说他们的观点有问题,如研究国民党正面战场和汪伪政权的蔡德金老师(已故),他的成果在日本、美国、港台非常有权威性,曾在国际会议上把日本学者辩的哑口无言,我们当面称他“汉奸专家”他却竖起拇指指着自己鼻尖称自己为“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实事求是!但学潮以后就遭遇党员重新登记,我们为他捏一把冷汗!
等我工作了,课堂上最注意的就是不要触动敏感话题;不要展开敏感话题。我竟然很不厚道地期望我的学生很愚蠢,提不出让我不便回答的难堪问题;或希望他们很老道,不要跟我当年那样自作聪明提出敏感话题。后来办一份学术刊物,选稿第一原则是躲避敏感话题;写论文外投,要想发表,所有编辑的规则心照不宣,我哪能投讨论敏感话题的?
以后上网,帖子老被杀掉。我不贩黄也不说脏话,更不喜欢人身攻击。网编留言都是一致的:文章涉及到了敏感话题!以后发现的多了:文革是敏感字眼,汉字不犯忌,所以当然主要是话题敏感;反右是敏感字眼,道理亦然。于是这几个词一旦发到网上,往往被几个叉所代替。有些网站连某些领导人的名字都敏感得用不吉利的“叉”替代了。
于是我对什么人有资格染指敏感话题产生了浓厚兴趣,产生如下体会:
敏感话题是最应该也最值得探讨争论的话题。为什么它们成敏感话题了?隐含着什么?忌讳着什么?为什么要隐含和忌讳而不是光明正大?躲躲闪闪的后果是什么?敏感话题理不清楚,社会就混乱、非理性,体制、话语权乃至思维就在粗暴地践踏公民权力。
敏感话题只能有旁观者说才有价值。病人的痛点一般得靠医生消除;人的毛病旁观者看得更清楚。体制内的人议论体制;党内的人议论党的事;自己议论自己的短处,能不躲避敏感?即使不躲避,能挠到什么程度?这不一清二楚吗?
敏感话题是否允许被自由谈论,这是衡量一个社会是否能长治久安的重要标准。历史上周厉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不久宣布了那个时代的完结;斯大林时代和文革时期人人噤若寒蝉,聚集的是待火点燃的干柴。一个正常的社会是不怕谈论敏感话题的,更不去攻击所谓的恶搞,而认为那是建议或幽默,乃至友谊。有人关注敏感话题,允许人关注敏感话题,才证明它是活着的,才有希望繁荣昌盛。
敏感话题的数量与社会的不正常程度成正比。亦即一个社会敏感话题越多,它便越不正常;而与言论的表达机会成反比:敏感话题越多,表达机会越少。在一个敏感话题众多而得不到表达机会的时代,公民集体便患上了严重的癔病,进而引发众多并发症。只有没有了话题的敏感与不敏感之分,社会和公民的心病才可能治愈,并逐步养成强健的体魄。
在一个人人对那些有能力围绕敏感话题说三道四的群体大张挞伐、并指斥他们放弃了责任意识和牺牲精神的时代,我对犬儒们怀着深切的同情。人们是否更应关注是什么在阻挡他们去接触敏感话题?是什么因素让他们变得老道和宿命,从而选择了躲在小楼成一统的自私?是什么传统和历史隐痛退化他们成了心若死水的样子?又是什么坏死了他们的神经乃至股骨,心如死水而不再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