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小丁有些偶然,但一段时间里他扮演了我生活中极重要的角色。
大学毕业分配到举目无亲的小城教书,整排宿舍夜里空荡荡只我一人,天一黑就发愁夜夜迷糊盼天亮。边上的屋子属于司机,他家在附近从未住过。在我即将离开那里的暮春,一连几个晚上十点左右隔壁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然后是倒水洗脚的声音,然后呢,吧嗒一声窗边的开关一拉就是床上哗哗的翻书声。每晚我都盼望着那声响“吧嗒”过的夜里我很快能迷迷糊糊入梦乡!
睡得踏实了,就想知道隔壁住进来了谁?能否长久给我这份安慰?有几个午后我听到有人出门赶紧爬窗前桌子上从窗帘边的缝里偷窥:这是个提前发福个头中等的男孩子,眼睛眯在胖乎乎的脸上如过了火候的面包上的缝,笑时鼻梁一耸一耸,即使没人的时候也笑眯眯的。每天中午出门习惯性地在门前的刺瑰树下面朝房门站几分钟,东张西望,却不知一双贼眼正端详他呢!从他手里提着书包偶尔和来往学生打招呼我猜测他是学生。某日遇司机委婉打听该男孩的情况,知道他姓丁,是他朋友在山东的亲戚,高考落选转到甘肃作高考移民!说完那司机坏坏地说:人家孩子还要考大学呢,你可不能扰乱人心啊!我骂了一句往宿舍走,回来想着他的话生怕别人风言风语,始终没拜访过邻居,偶尔路遇一低头就过。
五一晚上十点钟该是他平常回来的时间了,可小丁房里静悄悄!拿本杂志坐床头心里七上八下,看过去几页了不知说的什么。心烦意乱扔枕边走到窗前企图从黑暗中捕捉些动静,然什么声音都没有。过了十二点再也坐不住了,等他回来几无可能,可等待早已变成了担心:他怎么了?没出什么事吧?冒险打开门,校园里万籁俱静,只有不知深浅和边际的黑。轻声轻脚走到几百米外的大门口等了许久许久,踩着黑暗回来轻轻关上门。一个不眠之夜!这是小丁来后从没有过的。我就那样躺着,默默流泪到天明!次日上午他带一群小子回来了,吵吵闹闹很热闹的样子。我爬起来就出去兴师问罪,抓住门把手了突然清醒过来:跟人家话都没说过,凭什么啊?沮丧地躺床上听他们说笑,眼泪又禁不住流了出来!
五月中旬我赴京参加研究生面试,来回匆匆六天,进屋正收拾衣物,跟敲门声同时,小丁气呼呼闯进来几乎是审问:“去哪了不给我说?不知道我惦记你吗?而且我晚上害怕,每晚都等你!”我利马记起在校门口等他的事:“你五一晚上出门给我说了吗?我等了你一夜!”刚说出这句马上觉察到自己的失态,羞愧和委屈之下忍不住抽抽嗒嗒起来!小丁显然很吃惊,一下子声音变得喃喃,蚊子似哼出一句“以后每晚我都回来”就走了!我们依然没有交往。但自此小丁从来按点回来,偶尔外出可能回来晚些时不忘从窗口喊一声:十点前我回来!我不在时塞张纸条告诉同样的话。六月初我收到了正式录取通知,我们的期盼全集中到他身上:无论如何都得考上:这平房的死寂我已忍受过那么久,我走了小丁怎么办?
高考前两周的傍晚收到家兄告母病危的电报。我知道母亲的脾气,她常年有病却总怕耽误我的工作,叫我回去怕是最后一面了。开往家的火车只有凌晨五点的,外面大雨瓢泼,我坐在床沿不停地哭,小丁不知所措站边上默默给我递毛巾,不时走过去把风吹回来的门往大里开一开,释放跟一个女孩深夜独处一室的尴尬。狂风裹胁着暴雨越下越大,不到四点他用自行车驮着我向两公里外的火车站拼命蹬,昏暗的路灯下只有他在泥水中挣扎,不时被西北风固定在狂乱的雨鞭里,每到这时他总回头大喊:别下去,水深,我蹬得动。送我上了火车,他在暴雨中孤零零站着从窗户看我哭。我从包里掏出钥匙给他抽泣着嘱咐:叫个同学晚上睡我屋里,你怕!他顺从地接过去,掏出五元钱:给你妈买点爱吃的!母亲在我到家的第三天就离我而去,处理完丧事赶到学校每天以泪洗面,他在课余默默照顾我,还不知从哪搞到枝白月季插在罐头瓶里放我床头。高考结果小丁录取到了哈尔滨科技大学。
不辞而别是我们谁也没料到的,我俩的离校手续办好后曾约定共同庆祝一下同时离开。七月末一个下午我因故外出,回来进门窗前桌上斜躺着个粉色笔记本,内夹一张纸条,是小丁的笔迹,很潦草地写着:“爸爸出差路过,买好了票才告诉我,我一直等你,六点半的火车!晚上用桌子顶好门!”笔记本扉页空空,显然忙得没来得及写什么,或者根本没想好写什么。抬手看表,时针刚好指向六点半!微风掠过,纸条缓缓飘落!呆呆看着窗外:夕阳如镜,空气水洗过般透明宁静。小丁常站旁边的黄刺瑰似乎抑郁了许多,蜜蜂的劳作好像也十分低调了。一切在我眼前化作了一片晕。我就那样在窗前站着,一直到夜幕罩住了大地。
匆匆卷起简陋的铺盖,把书本分类标好做了说明,该还的,该托运的,到同事家做了交代,随身带上牙具和几件衣服赶往火车站坐候车室打盹,五点上了回娘家的火车。窗外晨曦里人行匆匆,没一个人看我一眼。在这里工作了两年,除了小丁似乎什么留恋也没了,就这样悄悄蒸发,再也没回过那座小城,当然也没有了小丁的信息,两个不期而遇的人,就这样不期地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