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悦地走近。
果然是她父亲,他抬起头来,异常年轻,正是不为小时候认识的父亲,他朝不为微笑。
“爸爸。”不为坐到他对面。
她发觉父亲看的是一本账簿。
“爸仍然关心数目字?”
只听得父亲说:“也好,本来是他们的钱,花在他们身上也应该。”
“谁”不为不明白“谁的钱?”
“为为,你是小傻瓜。”
“是,爸爸我是。”
她伸手去拉父亲的手,发觉他手冰凉。
不为一惊,落下泪来。
父亲说“嘘,别哭,别哭。”
这时有人敲响房门。不为一惊醒来。
女佣探头进来说:“有客人上门来找伍小姐。”
“谁?”
“她叫莉莉。”
不为连忙擦干眼泪“人在哪里?”
“在会客室等你呢。”
不为连忙跑下楼去。
可不就是莉莉,晒成金棕色的皮层,笑睑迎人,仰起头看站在楼梯中间的不为。
她俩拥抱一下,佣人斟出龙井茶来。
不为高兴得不得了,整张脸往上提,嘴角弯弯“莉莉,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莉莉坐下,打量四周“没想到你家庭环境这样好,不为,华人说,文必穷而后工,你还有什么希望?”
“这个穷不代表物质贫乏,而是说身处某种困景,才会激发文思,像都会自盛至衰,实在是写作至佳题材,应当激发无数优秀作品。”
可是仍然乏人动笔。
“生活舒适,是创作大忌。”
“莉莉,你来旅游观光,还是开会接洽?”
“两者都有啦,顺道来看看你。”
“我家发生了一些事——”
“我明白,刚才与令堂谈几句,她欢迎我来你家作客。”
“与我挤一间房如何?”
“我事忙,来往多闲杂人等,不甚方便,好意心领了。”
“在都会中,运动比较困难,你若想踩脚踏车就无用武之地。”
“但是在我住的酒店有健身房,我找到一幅最好的爬山墙。”
爬山墙,久违了,练成的肌肉早已失却弹力。
“来,”莉莉说: “困在家里无益,我与你爬墙去。”
一听爬墙,不为就觉得好笑,像做贼一样。
她跟莉莉出去,一路上谈公事。
“编辑部觉得摄影集可以出版。你的说明精简动人,照片风格特别。”
“多谢。”
“有一个沉默高鼻梁的年轻男子,时时在照片中出现,你却只称他为男护士,这人是你男友?”
“不,他就是男护士。”
“总觉他有特殊位置。”
“家父辞世后他已离职,前往上海发展生意。”
“上海!以往只在猎奇小说中见到的地名,过两日我也会北上观光,顺便创翻译版权。”
“阿,大展鸿图。”
“不为,我担心你的长篇,可否集中精神好好创作。”
“多谢鼓励,你去到内地,会发现佳作如林,也许就放弃我了。”
莉莉微笑“风格有异,读者不同。”
来到酒店,不为跟她走进健身房。一抬头,不禁哗地一声。
真没想到都市里有这样宏伟的爬山墙,足有三层楼高。而且另一边是大玻璃窗,一边爬一边可以欣赏全海景。
原来如此理想的运动场所就在眼前。
两人立刻脱下外衣裤,穿上安全带。
不为蠢蠢欲动,技痒,伸出手去,立即像猿猴般敏捷地攀了上去。
居高临下,看向大海,虽在户内也无比舒畅。
她知道不能用力过度,慢慢降回地面,意犹未足,已是一身大汗。
立刻有男性来搭讪。
蹲在不为身边,殷勤递上饮料,不为连忙穿回外衣遮住背心。
“刚从外国回来?”
“那金发女是你朋友?”
“喜欢运动?”
不为一声不响。
那男子忽然明白了“呵,你与她是一对。”
很识趣地走开。
不为发愣。
一对?
这时莉莉走过来“到我房间去淋浴,然后一起喝茶。”
不为迟疑片刻说好。
一回房莉莉便急着覆电传电邮,一手捧着卫星电话,眼睛在电脑荧屏上游览。
不为淋浴更衣完毕,莉莉说声“轮到我了”竟连电话一并带入浴室。
半晌她擦着湿头发出来说:“我需要一个翻译,不为,你可否跟我往内地。”
不为想一想“内地有许多翻译人员,价廉物美。”
“好,好,又拒绝我。”
不为微笑“我会否遭到惩罚?”
莉莉凝视她“好的作者难寻,一切都可以容忍。j
两人含蓄地已经过了招。
她试抨过可能性,她婉约推辞,并且希望不会影响工作关系,她理智地保证不会。
她们一边喝茶一边谈公事。
“不为,我已给你建议故事大纲,你不可脱离规范,一切需随大纲发展,最终把撒开的网兜回来。”
不为笑“莎士比亚有几个故事都做不到。”
“不为,你必须接受我的意见:集中精神。”
“是长官。”
“我旗下已有百多名交不出稿件的作者,希望你不会成为他们一分子,你若等钱用,我可预支三分一稿酬给你。”
“那是多少?加币五万、十万?”
“伍小组我可预支五千。”
“莉莉,我写的是英文,五千?”不为惊呼。“英文霸天下?写英文一定发达? abc 必然畅销?也得看你是谁,成名没有,是否深受欢迎,上年加国作家节会议上有得奖作家手持纸牌说 will write for food,意愿煮字疗饥,伍小明,你与现实世界脱节!”
不为听过这种故事,不敢出声。
“一般首版不过五千本,著作销干万册者,如凤毛麟角,千万人无一,喂,你交了稿再说其它好不好?”
不为垂头。
“丧气?不必,不试过又怎知行不行,心灵鸡汤开始时也不过是尝试。”
“鸡汤!”
“果然不出所料”莉莉点头“还看不起人家呢。”
这时,不为也为自己的毛病笑起来。
“我会用功。”
“你家太舒服,人也太多,不是写作好地方。]
“依你说怎么办?]
“设法搬到大学宿舍去,小房间,寒窗,连电话也没有,喝自来水,吃冷面包,从早上六时工作到晚上十点,下午三点可以到公园跑步半小时,保证你文思如涌,三个月可以完成一本著作。”
什么都要付出代价。
莉莉说:“我自幼习芭蕾舞,跳到十一二岁大拇指开始流血灌脓,久医不愈,母亲叫我停止习舞,不付出哪有收获? o ain, o gain]
不为得赶快离开舒适的娘家。
“跟我去上海,租青年会宿舍住,勤写。”
“我在上海无亲友。”
“就是要陌生城市,不与任何人来往,不通讯不交际,面壁,似进修道院。”
“唏。”
“试一试。”
“家母——”
莉莉笑说:“令堂完全没有问题。”
“你说得对。”不力颓然。
莉莉把一张支票放在不为面前。
不为一看,足够她往上海。
“去不去随你了。”
“往上海用英文写作?”
真是有点突兀。
“不为,你考虑一下,我约了人参观印刷厂,有一批立体书需要加工,你没有兴趣就请回家。”
“我选择回家。”
莉莉忽然叫住不为。
她用手轻轻抚摸不为的浓眉,轻轻说:“一个女作家,活脱该像你这样,别辜负了这副清丽的长相。”
不为沉默。
回到家里,自口袋掏出锁匙开了门,听见大哥与大嫂在厨房聊无
“有洋女来找不为,妈妈说两人态度亲密。]
“她们自幼习惯搂搂抱抱。”
“不为都没有亲密男友,她的取向——”
“嘘。”
大嫂说:“我并不反对,好朋友即是好朋友,好伴侣即是好伴侣,懂得爱惜体谅保护对方的往往是女性,有何不可。”
“这是什么话,我们虽不反对,亦不能赞同。”
“那怎么办,骑墙?”
“喂,齐家畅,我妹正常健康,你别胡诌好不好?j
不为听到这里,觉得事不关己,所有是非你不去揽它,它自然会消失。
她走到楼上去看母亲。
女佣正替孩子们换床单,二人合作,像酒店整理房间般,把干净床上用品抖出铺好、接着吸尘、洗卫生间。
脏毛巾被褥堆在走廊,伍太太坐在小凳子默默看佣人操作。
不为知道她母亲,老妈喜欢照顾家人,子孙舒服比她自己享受还高兴,子女大了,现在轮到孙子孙女。
不为蹲到母亲身边。
脏床单一团团,似有个孩子钻在里边,随时预备跳出来吓人一跳。
不为把脸伏在母亲膝头上,伍太太一下下抚拔不为额上头发,当她是小孩子。
这样简单的家居生活,给不为无限喜悦满足,希望时光凝固,留在这一刻。
她同母亲说:“孩子们好像住得很满意。”
“是感恩知足的小孩,非常可爱,服侍他们,对他们好,他们都知道,懂得赞赏,使大人更加乐意在他们身上花心思。”
伍太太非常开心。
“妈妈,我呢?”
“你强头倔脑,你没有他们可爱。”
“哎呀,比下去了。”言若有憾,心实喜之。
大嫂上楼来看见母女依偎,不禁艳羡。
不为说:“你也来。”
大嫂答:“我来干什么?又不是我妈妈。”
“你也叫她妈妈。”
“奶奶不一样,需尊重,维持距离,也不是人人像你们母女这样有亲缘,不劳就没你这样爱妈妈。”
女佣捧着脏衣物下楼去洗。
大嫂说:“老师认为小仍大有进步,她的羞涩减退,明显合群活跃,情绪稳定,愿意学习。”
“那多好。”
大嫂说:“亏得妈妈支持我们,支付昂贵学费。”
伍太太轻轻说:“否则妈妈要来何用?”
不虞在楼梯间听见,半晌作不得声。
来的时候,声势汹汹,握紧拳头,预备争夺财产,住了下来,发觉母亲毫不藏私,他态度渐渐软化。
照说父亲已经不在,他是长子,应对家人负责,可是现在他像十八二十二岁的大孩子那样:光吃饭,不做事。
伍不虞头一次觉得羞惭。
只听得不为说:“妈,你走得动吗,我陪你去上海看不劳。”
伍太太说:“稍迟才去,她现在正忙,抽不出时间招呼我们。”
不为回到自己房中,工作到深夜。
她把原槁取出细读,莉莉说得对,每一章都有可读之处,但是互相没有联系,线路情节扯不到一起,欠缺凝聚力,人物自由散漫地走来走去,忽隐患现,没有作用。
当然,这样的小说也是很多的,但决不能畅销,因作者自身精神涣散,故亦抓不住读者的精魂。
不为,站起来深呼吸一下,把大学时期应付大考的勇气全拿出来,重新整理稿件。
她放下手提电脑时天色已亮。
不为仍不甘心,揉揉酸涩眼睛打算再做,终于困到极点,倒床上睡着。
小息后再写,不敢饱餐,吃得多,胃气上涌,还怎样工作。
这次不为不得不感激新进科技,照说,手稿改得面目全非,若用打宇机,势必费事失时,但是电脑软件帮她重新排位调校,通章天衣无缝,完洁如新。
像再世为人一般。
她把新稿件电邮给莉莉。
开窍了?
原来一次又一次,重复又重复试练,忽然之间会得开窍。
伍不为这时的喜悦,不是添件新衣或是镶件首饰可以比拟。
莉莉的回复很快就来:“小说其余部分问在?”
不为反问:“为何不见称赞?”
“我从不赞美作者,他们一旦骄傲不可收拾。”
不为啼笑皆非。
“出来喝杯茶。”
“没有工夫。”
“明天我去上海啦。”
不为只得改变心意“我到酒店来。”
见了面她给莉莉两个电话号码“万一有什么急事,找这个人他很可靠。”
“他是那个男护士?j
不为诧异“你怎么知道?”
“我一直觉得他有特殊地位。”
“是他无微不至把家父如婴般照顾。”
“你们一家都懂得感恩。]
在电梯里莉莉站在不为身后,人挤,她贴着她背脊,顺势双臂围着她腰身,脸靠在不为背上。
不为觉得很舒服,握着莉莉的手。
电梯到了,两人松开手。
她陪莉莉买冬衣。
她们到国货公司选购羽绒,莉莉说:“反正全世界羽绒都来自中国大陆”又挑了旗袍棉袄,绣花拖鞋。
莉莉说:“不为,你从不穿中华服饰。”
“我每天穿着华裔面孔,不必了。”
做酒吧工作时才用扮中国娃娃,伍不为但愿以后永远不必出卖色相。
这时不为的手提电话响起。
闹市中,她侧头听一听一面孔讶异,
“是,是。昨日我没有开电话,现在我有空,我就在附近,我可以即刻来一趟。]
莉莉失望“谁?”
她取过不为的手机看来电显示“咦,宋氏律师行。”
不为说:“这是我爸妈的私人律师,有事急找我,我去看看什么事。”
“明早我乘火车走。”
“又是火车?”
“乘火车可沿途观光,比搭飞机更是情趣。”
“我会准时来酒店接你去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