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为什么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对孟美缨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
3有一个人,贴近她身后舞动着。孟美缨敏感的感觉到了。身体与身体之间的距离已经超过了她心中界定的“安全距离”太近了。她不动声色的挪动两步。
那人又贴近了些。
孟美缨并非初次经历此类情境。她正打算离开舞池时,那人的手,随着节拍牵挂上她的腰际。没有预警地,孟美缨已经被圈在由两只男性臂膀组成的狭小空间中间。
他并没有紧贴着她的身子,虽然不让她逃离,却留有两寸馀地的,促拥着她起舞。她很不高兴,转过身子打算好好骂他一顿
“嗨。”他轻声一笑。
这笑,笑去了孟美缨所有的、所有的、所有的感官知觉。
是他吗?是他吗?会是同一个人吗?
孟美缨不免怀疑,这是天神为考验她的记忆,特意设下的残酷测试。
少年时代的他,那份出奇的漂亮俊美是苍白的,忧郁的,让女人在心动之馀忍不住还生怜惜,为他悄悄释放与生俱来的女性温情,渴望用温柔怀抱安抚他的寂寞;而此刻,在她目前,如此深刻清晰,绝非梦境,同样一张漂亮得让她忘了自我的面容,却充满邪里邪气的魅惑气质,让女人难以招架,势必要被他勾魂摄魄的目光给逼迫得节节败退。
孟美缨很快发现,他并没有将她认出来。他仅仅以一种抚爱的眼神,一种能在瞬间俘虏女人心的眼神,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眼神,细细密密在她的五官上游走;他嘴角含着笑,那越来越热烈的神情,烧在她脸上,也烧在她身上。几度,她在心里想,啊,他就要认出我来了,但他的笑容,他的眼神,却一点儿也没有改变,依旧是那可以对任何女人发出的,意欲征服任何女人的神情呵。
原来,他并非认出她,仅仅为她的美丽,为她在人群中独特的舞动姿态,使他挑中了她,甚至还可能把她的舞蹈当成了刻意吸引男人的魅术,把她当成了寻找芳客的寂寞婊子。这想法像一闪而逝的电光,猛力打击在她的心口,那么痛,她双腿几几乎要瘫软下来,理智也随之回头斥责她软弱的感情——
“跳舞吧。”他看穿了她要逃离,请求夹着他温热的气息,直扑她脸面而来。
他太老练了。两手轻轻一带,刚想转离他身边的她又旋回他身边。
他对于女人心情悸动的节奏控制简直像一个天才。他揽着她的腰,手指在她背后一扣一扣的敲击。手指是鼓,微笑是旋律。柳昊然把她的身体当成了舞池,节奏从她的尾椎一步步攀上脊柱,往上行进攻陷她的脑髓,进而将麻软的感觉释放到她的神经末端,冲刷掉她整身力气,剩下支撑她的,只残馀意志,那被痛苦一鞭鞭抽打之中所锻出来的意志——
“很抱歉,我们只卖酒,不陪舞。”孟美缨冷静地,推开他,走离舞池。
要命,他不是把我当成妓女就是舞女,我为什么还要跟他说抱歉?
她转离时,那恍若冻结着霜雪的洁白侧影,充满一股决绝的坚持。柳昊然从未见过任何女人对他露出如此之神情。那张嘴唇像是为了拒绝他而诞生的,那双美丽的眼眸,像是为了给他冷漠的眼神而存在的。他从未见过一个女人能如此不为他所惑,尤其是他存着心要诱惑的女人。柳昊然嘴角不自觉地,挑起一道兴味的笑。
“原来你在这里。”孟月挽着孟少玮找到了柳昊然。
“缨怎么走掉了?”孟少玮正好看见姊姊离去的背影。
“你们认识她?”柳昊然问。
“她是我大姐呀。她叫孟美缨。”孟月说——
4孟美缨离开舞池,走到吧台里时,萧逸骐已经坐在那里了。
孟美缨给自己倒了杯水。她的手在颤抖,她的眼圈也发红,她的视线放在舞池里,显得茫然失神。舞池里,孟少玮、孟月和柳昊然叁人凑在一起舞得正起劲,哈哈大笑着,在人群里十分抢眼。
“你的孩子是柳昊然的孩子吧?”萧逸骐终于问出口了。
“为什么你会知道?”孟美缨手里的玻璃杯然落地,粉碎。她的脸色青白得吓人,平常粉红湿润的唇瓣如此苍白乾燥,从那唇里脱口而出的音量比平常更高更尖,幸而被音乐声压过。
“果真如此!”他的脸色,也和她同样青白了。他其实只知道她孩子的年龄,算来与记忆中见到她的那年颇为符合,又是个私生子,一旦忆起孟美缨和柳昊然有过一段,萧逸骐不可能不起疑孩子的父亲正是柳昊然。
孟美缨蹲下来捡拾碎玻璃,藉以作为暂时的逃避。先前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之下再次见到柳昊然,也没有比现在更让孟美缨惊慌失措。刚才她很快就发现柳昊然全然不记得她了,她的情绪于是矛盾起来,既觉得被伤害,却也感觉安全——只要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她就可以假装整件事没有发生过。但萧逸骐怎么会知道呢?
她手指被玻璃刮破了皮,血从伤口渗出来,她却没有发觉。萧逸骐走进吧台,在她身边蹲下,伸手抓住她手腕。
“为什么你会知道?”她低着头小声问。
“我十九岁起就在柳家陪他念书。”萧逸骐说。约莫五六年前的某天傍晚,他去到别墅时正好见到孟美缨从柳昊然卧房中冲出,那么急速,那么慌乱,几乎将他撞倒而不自觉。就是在那错身的一眼中,萧逸骐对孟美缨的面容有了印象“我猜那时候,你一定没有注意到我。”
他说完,孟美缨反握住他的手请求:“不要告诉他好吗?你能帮我吗?”
“我——”
“缨?”孟少玮出现在吧台入口处。她跳乏了,下了舞池却见不到姊姊的影子。她去厨房看过,也去厕所找过,没想到孟美缨会和萧逸骐蹲在吧台里说话。她没有听见他们说什么,只是望着他们俩相握的手,神情错愕。
“杯子破了,逸骐在帮我捡玻璃。”孟美缨连忙站起身。
“你的手流血了。”孟少玮拿起姊姊的手,仔细检查伤口有没有碎玻璃。
“没事。”孟美缨要妹妹去厨房拿刀伤药来。支使开孟少玮后,她再次央求萧逸骐道:“请你别让任何人知道吧。”
“难道没有别人知道?”
孟美缨默默摇头。“我从未告诉任何人。你瞧,连他自己,甚至对我没有半点印象了。至于我儿子他以为他的父亲早就死了。”她眼里充满求恳:“这么多年前的事了,何必提起破坏大家的平静生活,对吧?帮我保守秘密,让一切维持现状,好吗?”
萧逸骐正感到为难,柳昊然和孟月已双双打从舞池里下来。
“你放心,我暂且不会说。我们改天再详谈吧。”他低声说完,匆匆走出吧台。“喂,时候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我不想这么早回去。”柳昊然大咧咧的往吧台上一坐,正坐在孟美缨面前,冲着她微笑:“嗨,又见面了。原来你是她的大姐。她以前经常提到你。”
又一个严重打击。孟美缨怀疑她今天是遭了什么劫,必须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遭受接二连叁的震撼?她难以置信的看着小妹。
“谁知道今天会遇见他呢?”孟月在柳昊然身边坐下“你来说吧。”
柳昊然扬扬眉,然后又说一次他俩认识的经过。
“足足两叁年呢,我们就那样隔着道围墙说话,她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她,连姓名都不知道。”
“因为你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啊,我当然也不告诉你。”孟月说。
“是你故作神秘。”
“你才装神弄鬼。”她笑道:“最初我还真把你当鬼呢。”
“你胆子不是很大吗?”
“我说把你当成鬼,可没说我有被吓到。”
“对了,你不怕鬼。你怕黑。”
“你居然记得。”因为在黑暗里,她会无可避免的看见那对眼睛,所以畏惧。
“当然记得。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因为当时的他根本没有别人可以说话。
“你记得那蜗牛?我们计时的那次。”
“哈,怎会忘记?那个蠢笨的小东西,从你脚边开始往上爬,花了四小时二十五分钟才爬过围墙到我那边,我们等的眼睛都凸了。”这俩人,尽管撤去了中间的围墙,却依然如昔地你来我往对话着,那样自然,那样愉快。
望着他们,孟美缨手指传来一阵剧痛。她正在倾倒的酒液满溢出杯缘,刺激到手指的伤口。茫然间,她的手被孟少玮抓了过去给上药。
“痛,你轻点哪。”她蹙眉。
“不痛才怪。这下好,省了消毒过程。”孟少玮嗔目望着姊姊:“你到底在发什么呆啊?大半瓶酒都出来了啦。”
能不发呆吗?他和从没有见过面,也能记得所有点滴,却完全忘记我了?
柳昊然肆无顾忌的大笑,在喧闹声和音乐节奏中,高高扬起。孟美缨一颗心,与之相反地往下沈落。她偏开头,不愿看见他们说笑的样子,每多看一眼,她的冷静就流失一分,再下去她恐怕自己会难以支持。
自从第一眼看见柳昊然之后,她便不能自主而经常去柳家庭院中徘徊了。
以工作之名,行偷窥之实。她真想再看见那位不知名的少年一次;然而他似乎极少走出主屋,也或许因为她去的时间总不对,往往一个月里,她只能看见他一两次,其中一次还是他在窗后的身影呢。
直到一年后的某天午间,突来的阵雨将她打入了门檐内避雨。她在人家庭院中遇雨不是头一次,却是第一次他开启了大门并与她正面相对,朝思暮想的面庞突然奢侈的呈现在目前,孟美缨口乾舌燥,全身的水分都集中到双眼似的,她感动的几乎流泪。
“啊,午安。”她笨口的说。
“你是?”他锁着眉。
“我是柳先生请来”她一想不对就顿住。柳家并没有雇用她。
“进来吧。”他竟然没再等她说下去,侧过身子让她进屋。
她于是怀着狂喜的心情,登天梯似的走进去了;藏在那颗乱撞乱跳的心脏里的,是份隐隐约约的期待,期待他或许也有一些些被她吸引了。孟美缨知道自己是美丽的,尽管她将他视作太阳而老是自觉是颗黯淡无光的小砂粒,然而她到底是个十分漂亮美好的少女,有着拨动男人心弦的一切条件;这点,孟美缨老早就从许多男同学的目光中得知。只不过,任何一双充分表现热切仰慕的眼睛,和他忧郁眼眸带给她的致命蛊惑相比之下,哪里还能引起她一分一毫注意呢?
不能完全怪他,孟美缨事后不只一次回想,在那天的整个经过里,她完全没有向他解释自己是什么人。而且,也确实是她自己,因为眼睛离不开他而笨拙的被茶几绊了一脚,当他从旁相扶时,脸一烧烫双腿就此瘫软;确实是她自己,当依傍在他胸口的刹那,脑袋里名为理智的电流就此短路,没能指挥神经制止他靠在她发盼的唇,顺势下滑到她额角,而后到她唇边
从初见他的那刻起,她即无可自拔的陷入单恋里,对他的渴求日夕在她血脉里滋生蔓延,成为无力拔除的病谤,要她如何抗拒这少年的手指在她身上燃起激越的火焰呢?她什么都不在乎了,只想听凭身体的**肆意奔流,渴望用全身密密紧紧贴合住他的肌肤,拥抱他,什么都不要去想
事后,他将皮夹丢给她。她不明所以的打开来,看见证件上的名字。
“柳昊然”她含羞微笑,轻声念了两次他的名字。
“要多少自己拿。”
“你说什么?”
于是,柳昊然又说了一次。
于是,她的心便坠落地面,碎裂成千千万万破片了。她眼前的景象摇晃不定,彷佛世界上下颠覆了,只剩下他那张轻松自如的神情,像残忍的恶魔,在她为他付出纯洁的身心之后,还能毫无所觉的对她展露理所当然的笑容。
为了捍卫那仅存的些微自尊——如果确实还存在任何一些些的话——孟美缨强忍胸口的痛楚,强忍满眼的酸楚,颤颤发声:我不是妓女,你不需要付我钱。她甚至不确定声音有没有发出,仅把残馀的意识集中在脊椎,挺直背脊,转身就走。
但,他怎会不把你当成妓女呢?是你投怀送抱,是你自己犯贱!
屋外还在下着滂沱大雨。
原以为只是场短暂的午后阵雨,在加遽成为大雷雨后,持续到第二天。即使在雨终于停后,天空也仍在乌云掩盖里。无论回想多少次,孟美缨也记不起那时究竟隔了多少天才又放晴的。不过,她以后没有再踏进柳家庭院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