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何是石头

个“悟”曹先生悟了，所以他真正达到了“通灵”境界。石头本无心，既然连石头都可以悟，人自不待言。“悟”也不是终极目标。人仅仅“悟”了，最多是看破红尘，道出一些超拔的警句箴言，但若在“悟”的基础上再加一些行动，情况将大为改观。人人皆悟，渺茫得难以实现。悟后有行动，却是一种必然。曹先生悟了，将他的感悟用“石头”记下，给后人作为镜鉴。他作为文人、落魄的文人，只能做到这些。但就是这些，成就了曹先生在文学史上难以逾越的高度。红楼梦终将不朽。不是因为曹先生选择了石头，而是因为曹先生让石头通了灵。

    玉也是石头。它与其他石头的最大不同之处在于它的无与伦比通透和圆润，它的难以企及的可塑性。金有价而玉无价，是因为玉的更为难得和玉的个个不同。玉来自石头，不加以琢磨，终将沉没于泥土，或与其他石头一样，作为普通建材白白耗费。玉可成器，却未必能成器，这是玉的宿命，也是玉的机缘。

    曹雪芹先生让石头变成玉，是为了让它记下这段故事，但故事让玉变成了石头。曹先生的“辛酸”正源于此。宝玉天生并非“浊物”也并非“臭皮囊”但他始终无法改变自己“浊物”和“臭皮囊”的质素。这并非因为其不可造，而是无可造。“龟玉毁于椟中”是对宝玉人生轨迹的真实写照。他始终是一块璞玉，却无法脱掉覆于身上的那层“浊物”现出“宝玉”的本真，所以宝玉的原质就定格成了“浊物”和“臭皮囊”与生俱来的宝玉佩饰的丢失和后来甄宝玉的出现，双双与贾宝玉形成了反衬。“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道尽了其中的甘苦。

    无可选择，这是红楼梦中人物的共同命运。每个人都为某种“宿命”支配着，这种“宿命”决定了每个人都只能按照某种既定轨道走完一生，决定了每一个家族都无法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石头”在凡心已炽之后，再也不贪恋红尘，其中有悔悟、有厌倦，也有无奈。这种无奈来自他无法选择的宿命，也来自它对“红尘”的热爱。它不再贪恋红尘，却割舍不了对红尘中人的同情和关爱。它因为彻悟而超脱，但没有因为超脱而脱离。它只是换一种方式关照这个它曾经一心向往的世界。这个世界给它留下的种种酸甜苦辣，使得它不可能对这个世界不闻不问。虽已看透了这个世界的种种不尽如人意，但“石头”已有心，它寄予了这个世界以希望。石头未能幸免于回归石头的“宿命”但这一轮回给它留下的印记使得它脱胎换骨。无可选择的是个体，当个体对自己的宿命有所“悟”之后，个体所形成的群体将改变这种无可选择的“宿命”

    石者，坚也、钝也“冥顽不灵”也。玉者，益坚也，然通灵也。石头顽固不化，玉玲珑剔透。石若要见容于世，必先化身为玉。玉人见人爱，故能优游于楼堂馆所、舞榭歌台。而玉若要于世有补，又必先化身为石。想当年女娲娘娘补天，用玉断断不可。玉虽精巧，然体积小而易碎，如贾宝玉所佩戴的敲砸不坏的宝玉世所罕有，以玉作为建材更是荒唐。玉只可作为装饰，而不可济世。想石头记洋洋百万言，也只有巨石方可镌于其上。石头多见于荒凉之地，无人问津；而玉只有在众人的追捧之下方可成为宝物，故“宝玉”只存于闹市。石好静而玉喜喧。玉之可塑性更强，雕琢即可成极品；石难以经受住精工细刻的琢磨，只能作为普通建材。玉石同源，而功能迥异。石头功莫大焉，而常常不受重视，故默默无闻；玉实际用处不大而备受青睐，故光芒四射。石头体现出价值，而玉体现着地位。曹先生将石与玉转化、杂糅，合而为一，透射出曹雪芹先生对人生与社会及其相互关系的洞若观火。“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红楼梦是一场永远也无法做完的梦，这个梦属于每一个时代，每一个人。

    曹雪芹先生让石头变成了玉，又让玉变回石头，这其间的“辛酸”正是做出选择的根由。石可成玉，玉亦为石，是曹先生要留给所有读者的告诫。岁月是打磨玉石、刻划沧桑的刀笔。那空空而来，渺渺而去的故事早已幻化，留下的是一段琢磨，求的是返璞归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