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带的老村子都是用土堆起来的,土堆的房子土堆的院墙。到了深秋以后,村子上空的树叶全落去,村庄像被剥去了衣服的懒婆娘,灰头土脸的,露出了私处。
房子是村庄的脸面,一个村庄的房子气派,说明这个村子富裕,外村的姑娘就愿意往这儿嫁,村里的光棍自然少。房子对一户具体的人家来说,是最大的财产。农民有了钱首先想到的是盖房子,有了一个踏实可靠的住处,心里也就敞亮了,怎么也能想法填饱肚子。一家人吃不饱肚子只有这一家人知道,不会有人看不起,一家人若是住不上房子,或是住不上个能遮风避雨的房子,那可是会被人笑话的。这首先证明了这家男人没本事。土墙四面有洞,房顶露着天空,媳妇娶回来在屋里换件衣服都躲不开那群穷光棍偷窥的眼睛。
不过,在一个老村子里能有几家的房子象个样子呢?四壁不透风、头顶不漏雨就不错了。最好的房子是最新的房子。最新的房子也是用土堆起来的。办法很简单:定准了墙的厚度,两边把木杆子固定住,填一层土,夯实,杆子上移一层固定住,再填土夯实,墙就这么慢慢高起来了。
刚刚住进新房子里的人,可能在昨天以前的许多年里,都是住在摇摇欲坠、用木杆子顶着歪墙的破屋里的——人家把房子都住旧了他家才住进一个象样的房子。这说明他家比别人更穷。
在老村子里找不出不穷的人来。房子,没法论谁家好谁家差,只能论谁家新谁家旧;家当,都是活的值钱:一头驴、两只羊或一群鸡,有的人家还养上一口猪。还有的人家连这些都没有,耕地的时候就借别人的牲口,一春的耕种下来,除了分给他家的地不是借的以外,连犁具和种子往往都要借邻居家的。这样的人家跑洪水的时候倒是省心,别人家要牵驴赶羊张紧着抓鸡,而他家不紧不慢地在灶里烙上几张大饼往包袱里一卷,背上走人。等洪水退去了,全村的人又回到了村里重建家园,他家也和别人一样回来了。别人家多的带不走的粮食被水泡了、霉了,而他家的粮食全进肚里了。大家现在全成了没有粮食的人。
连年的洪水灾害锻炼了一些人,他们变聪明了,学会了另一种生存之道。他们摸到了洪水来的规律是每年的夏秋之间,就干脆不种夏秋的作物,让地荒着,等洪水带来的大量泥沙一淤,地干得差不多的时候他正好播种越冬的小麦。小麦在第二年的洪涝季节之前就会被收割,并且能吃一部分到肚子里去。这样他们一年只种一季节的庄稼,也只能吃半年粮食。但这半年吃的全是细粮。另外半年就得饿着。一年算下来,有半年闲着,没到地里白忙活,饿半年也是划得来的。所谓“懒人自有懒福”
在这特殊的地域里,土地对农人格外吝啬,并不是你对它投入一分,它就回报你一分。因为洪灾,土地往往有负于那些勤劳的人。一村子人的懒,也就从这里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