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畜家禽在一户人家生活得久了,也便像了这家人。不只长相、脾性像,连行动举止也会被看出几分这家人的影子来。不像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动物和人都一样。
无论什么动物,一头猪、一条狗、一只鸡只要进入你家的院门,被你看见了,和你共同生活在一起了,你便与它们有了缘份。要么满世界的人家和院门它都没进,怎么就偏偏进了你家呢?进了你家的这一个或几个,是世上无数个当中的一个或几个,怎么就这么巧地与你在生活中相遇,而不是别个与你在生活中相遇呢?这都是缘份,是我们不知不觉中发生的事情。因为是在我们不知不觉中发生的事情,所以我们改变不了它。
似乎注定是这样一般,我们一家人和一院子家畜家禽陆陆续续来到这个院子里,来到同一个屋檐下,开始了生活。时间和岁月在这个院子里已经失去了意义,所有生命都处在不知不觉中,只为活着而活着,只为生活而生活。不知不觉成了这个院子里活着的生命的最大秘密。不知不觉地到来,不知不觉地生活,不知不觉地离去。
每个生命到来的时候,谁都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离去。有的家畜家禽,在不得已的时候会被人杀掉,充饥和解馋;而人也会在某个时候被阎王伸出的无形的手收走。这些都是不确定的,是生命无法预料的。因此,大家在一起活命的时候,无论人、猪、狗、鸡、鸭,都该十分珍惜这种能遇到一起活一场的缘份。
生命活得久了难免厌烦,尤其是我这样的不安于单调和重复的生命。我10几岁的时候就开始厌烦我生命的枯燥和漫长。那一阶段我老是叹气、愁眉不展,像我们家猪圈里的猪,一天到晚愁眉苦脸,找不到出路。记得我有个女同学在三年级时用“愁眉苦脸”作造句,打动了我,使我想到了我那时的状态与猪的关系。她的造句是:老母猪趴在猪圈墙上——愁眉苦脸。当时老师批评了她,说这样的造句没有意义,还当做笑谈在学校里传。那时多数同学的造句都是:由于我上课没认真听讲,老师布置的作业我不会做,所以守着作业本愁眉苦脸。
那个女同学的造句虽然受到了老师的批评,但是却启发了我对动物的观察。那时候生活困难,农村的孩子放学后,男孩得去拾草挖野菜,女孩得做饭、喂猪、喂鸡。女同学是由于长期在家喂猪,才发现她们家老母猪趴在猪圈墙上愁眉苦脸要食吃的。我是通过女同学的造句才发现自己生活的和猪一样的。
我开始考虑猪的一生。进而考虑人的一生,一切生命的一生。
我不知道,猪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就像猪不知道我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我们不知谁安排我们和猪进了一个院子,成了一大家子,还以为是我们把猪领进了这个院子。我们在这个院子里把猪喂大、养肥,然后就把它杀掉,吃它的肉。猪的一生很短,短得四五代猪却活不过一只母鸡的寿命。在这一院子的生命中,要数人的寿命最长,但是人有再长的寿命到头来也逃不过一死,而且,人的死法与一只下蛋的鸡、看家的狗不会有太大的区别。
猪、狗、鸡、鸭、猫们来到这个世界,把一辈子的食吃够,把一辈子的时间活完就完了。人也是,来到这个世界把一辈子的饭吃完,把一辈子的时间活完,还得同时把一辈子的活干完,也就完了。在这些动物看来,牛马驴这大个头的牲畜比它们累,还得出力干活;而人比牛马驴这些牲畜除了干活以外还爱操心,更累。我想,许多人临死的时候看明白了,就会从猪的角度想人:一辈子忙忙碌碌图啥?还不如一头猪,生下来就知道吃和睡,早点死了拉倒,反正不用在世上受苦受累。但这是人临死的时候才想的事。不到临死,人是不会这么想的,不到临死,人就在使劲活,拼命活,往死里活,比猪比鸡比其他牲畜更加劳累地活。
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活得比牲畜累,而且我会在苦、忙、累的过程中偷闲想些既没用又不着边际的问题,比如猪怎么活牛马怎么活和人怎么活的问题。想完了还得被命牵着鼻子走,还得去苦,去忙,去累。还得回到不知不觉中按照生活的样子去生活。
也许因为我常常能跳到生活的外面看问题,才使我比别的生命多了一些生活之外的乐趣。但这同时也给我增加了一些生活之外的烦恼。我过早地开始了惧怕死亡。有相当一个时期我怕想到死,更不敢看到死,包括一只鸡的死,一头猪的死,甚至一只蚂蚁的死。我总是把它们的死当成自己的死。
不知道其他动物们在不到死的时候会不会提前想到死,我活着,比死的时间提前几十年就想到了死,但是也这么活过来了,我许多时候是在对死亡的恐惧中活过来的。当我忘记了死亡的时候,也就是不知不觉地活的时候,那时候看起来我和所有牲畜一样,专注又认真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