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果儿并没有停止。
我一声不发地端起杯子喝水。堇的脸在我眼前浮现又隐去。我想起妈妈死时他是怎么安慰我的。他让我哭出来。我给自己灌下足够的水,但是我的眼泪无法流出来。
爸爸劝果儿消消气,这更令果儿恣意。丹妮阿姨抱臂冷冷地背对着我。
爸爸看看我,我面无表情。
他突然扬手给了果儿一个响亮的耳光。所有人都惊呆了。
13
水晶球里妈妈的表情忧伤。只有她懂得我的心。我把水晶球轻轻放进纸盒里,打电话给堇:“我想见你。”
公园的长椅上,我们并排而坐。堇垂下睫毛:“你一定是误会了,我没有和她交往过。”
我对他说:“还记得我妈妈吗?”
他点点头。
我取出水晶球:“看,她在这里面。”
堇端详了一会儿,他说:“里面是你,还有我。你是太想妈妈了。想她就哭出来吧。”
我就真的哭了。十年来我第一次哭。我的眼泪滴落在水晶球上,里面什么影子都看不见了。
堇为我擦眼泪。他展开我的手,把一团软软的东西放在上面。是那块刺绣棉布。
他在我耳边说:“我一直很珍惜它,想你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我也爱你的妈妈。”
“请不要离开我。”他那天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14
我的快乐满溢,即使在家里,当着丹妮阿姨和果儿,也无法掩饰欣悦心情。果儿的冷嘲热讽,不入我耳。我用手机频频给堇打电话、发送信息。
我的心毕竟是年少单纯的,之前如历经厚重的黑夜,而今恢复了清新明媚。
果儿的精力渐渐转到我身上,她因自己的无知幼稚不顾后果地与我为敌。爸爸尽可能地阻止她,尽管他是个柔和的男人,果儿的蛮横还是可以被有效地降伏了,她晓得没有他的慷慨奉献,她没有挥金如土的资本。
其实我知道爸爸阻止果儿的更深一层缘由,他是怕矛盾激化到一定限度,果儿和丹妮阿姨会受到难以承受的灾祸。
他了解我的妈妈,因此他就了解我。
但是果儿什么都不知道。一天夜里爸爸很晚还没有回来。果儿对我动手了。
她扇了我一个耳光,在我毫无防备之时。丹妮阿姨走进自己的卧室,关上房门。
果儿开始又打又骂,她孩童的幼稚无理掺杂着一年来在外面的世界习得的卑劣手法,污言秽语一股脑向我泼来,她尖细的手指此时看来尤为刻薄。
15
早晨,第一缕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时,一声充满着绝望的惊叫传进我的耳里。
我从房间里出来,客厅里已空无一人。
他们从医院回来,丹妮阿姨直指我的鼻子:“是你害了我的果儿!”
爸爸叹息道:“果儿心脏功能突然衰竭,正在医院抢救。”
他按下丹妮阿姨扬起的手臂。丹妮阿姨不依,她要为女儿出气。
我第一次凝视她的眼睛,我要让她的瞳仁里有我的影像。她与我对视,瞬间,瘫坐在沙发上,瑟缩成一团,抖索着说:“果儿万一挺不过去我也不活了”
16
我从图书馆出来时,天气突变,下起瓢泼大雨。幸好我带了雨伞,一摸包,伞不在。
我想等雨停了再走,可是雨越来越大,时间不能这样盲目无止境的延误下去。
唯一想到的,是打电话给堇,他说他马上送伞过来。我在心底暖暖地笑了。
堇赶到的时候,雨还是那么大。他撑起他的宽大黑布伞:“公主,请您到我的庇护下来吧。”我提起裙子,从台阶上一跳就跳进他温暖的伞里。
堇送我回到家,在门口我让他回去,我不想让丹妮阿姨见到他。堇不愿走,我对他说:“冒这么大的雨送我回家。改天好好谢谢你。”
他还是不走。我说:“不好意思,家里有点事,真的不大方便让你进去。”
“不是的。”他轻轻地说。然后他在我额头吻了一下,浅浅的。他从我手中拿过伞,对发愣的我眨眨眼,微笑着转身离开。
17
丹妮阿姨的神情慌乱。我注意到我的粉红雨伞放在她胳膊旁的木制小几上。如果我的记忆没有问题,伞是我清清楚楚放进包里的。出门前只有丹妮阿姨在场,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胳膊似乎——压着什么东西。
丹妮阿姨知道我妈妈的死因:淋了雨之后的高烧不退引发的身体机能衰竭。
也许他是想让我和我妈妈一样。尽管我有很多种方法避免被雨淋回到家,她还是想试一试。
这意味着,她在想尽办法,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毁灭我。
我把这一切淡化。毕竟她的独生女儿还在医院里虚弱地躺着。我愿意原谅她们。只要一切就此终止。
18
果儿一直没有回来。丹妮阿姨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医院里。家里常是我和爸爸两个人。我们的生活沉默但融洽。
我提起了妈妈。我问爸爸:“你还爱她吗?”
爸爸合上眼睛,点了点头。
爸爸真的不再年轻了。这些年他近乎忘我的投入到工作中,赚了许许多多的钱,妈妈已经不需要这些了,我也不需要。果儿如同一台吃钞票的机器,耗费了爸爸的大部分血汗成果。
他睁开眼,深深叹息:“我只爱过你妈妈一个女人。但她的命不好,我不希望你像她。”
我沉默。他问:“果儿什么时候能痊愈出院?”
我摇摇头。他说:“你知道。你在控制着她。”
我抬起眼睛,我们对视片刻,他摇摇头,起身离去:“你就像你妈妈。”
19
我在努力地复习功课。很快我就会离开这里,永远不再回来。
堇笃定地说:“你去哪我就去哪。”
为此,我抛下一切想念,专心致志地描绘我的前景蓝图。
又看到丹妮阿姨,她明显憔悴了一层。我打了声招呼,钻进自己房里。我的后脊背上分明感受到一片凉意。
那晚,持续不断的轻隐啜泣声绵延到了午夜。我复习完功课,揉了揉太阳穴,走出房间。爸爸的卧室还亮着灯。丹妮阿姨坐在床边背对着门口轻声跟爸爸说着什么,爸爸似乎已经睡着了,闭着眼毫无反应,但丹妮阿姨的确是对他说着话的,说说停停,夹杂着眼泪。
20
一直到我完成最后一天的考试,果儿都没有回家。听爸爸说,丹妮阿姨也住在了医院——果儿的单间病房里。果儿的病情一直不见好转,也没有生命危险。
爸爸对我说:“我很欣慰看到你顺利完成学业,带着愉快的心离开这儿。我会常去看你。”
21
堇约我出去。他在明媚的阳光下拥着我:
“我们将去往同一座远方的城市,开心吗?”
我生自心底的喜悦浮现在脸上,堇说这是第一次见到我如此浓烈舒展的笑颜。
我一回到家,首先便是视觉冲击。客厅的地面上满是闪烁晶莹的光,耀目得令我睁不开眼睛。
妈妈留下的小皮箱,空空如也,扔在一边。所有的水晶,完全以碎屑的形式铺陈在我面前。
丹妮阿姨,举起最后一件完整的水晶体,黑亮的眼光灼着我。
是我的水晶球。
我跑上前去,差一点被她向下的狠劲击破脑袋。
水晶球被砸在地上,奇异的是它没有碎裂。那么大的碰撞声,让人认为全世界的脆弱物体都会断裂破碎。我抢救般捧起水晶球,看到了一张忧心忡忡的脸。
丹妮阿姨有那么大的力气,她猛地从我手中夺走水晶球,随即狠命朝墙壁上砸去。那面墙上悬着一些木制框架的照片,是她最珍爱的,她明显失去理智了。
所有的镜框都震碎掉落下来,水晶球滴溜溜滚到我的脚边,我拾起它紧紧抱在怀里。我心想丹妮阿姨会扑过来与我争抢,我做好了誓死保护水晶球的准备。
但她却如同一片凋零的落叶颓然瘫软坐到地板上,嘴唇蠕动着听不见嗫嚅着什么。
电话铃声大作,丹妮阿姨被激得清醒过来,她接了电话,夺门而出。话筒悬到了桌脚边,我接起来,里面是沙沙的噪音,隐约一丝尖锐的呻吟,应该是果儿的,不知为什么,我心慌扣上电话。
22
当晚爸爸没有回家,在医院。我接了他的一个电话。果儿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丹妮阿姨昏死过去,醒来成了疯子。
这一切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我震惊。爸爸没有责怪我,他只是叹气。
我对水晶球久久凝视,直到里面的幻像如水纹般漾开。
我并无悲恸感,遭遇不幸的是两个与我丝毫无关的人。
水晶球里的脸是淡漠的表情,然而她流泪了,两行晶亮的泪痕。我擦擦自己的脸,是干的。
妈妈流泪了。她启动嘴唇,深情而无声的告诉我:
“一切都结束了。你要走了,我该走了。将来你会好好的生活。”
一丝很精细的缝隙,我看到了,以它为源头,裂纹迅即布满整个球体,水晶球一瞬间裂为无数细碎颗粒,晶亮夺目,转眼化为粉末,弥漫到整个空气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