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归何处

爷。爷爷被要强霸道的曾奶奶一手调教，善良直诚而又老实巴交。奶奶也是孤儿，从嫁给爷爷的那下刻起就懂得了自己今后做什么怎么做才能让自己的家在族里立得稳。她聪敏、要强、泼辣、多事。在一连生了四个女儿后，她没有时间哀叹命运，却一日日地刻薄起来。

    在那些愁云惨淡的年月里，奶奶的日子似乎没有一天安生过。她骂曾奶奶不实心以儿子媳妇待她和爷爷，恼恨爷爷的憨厚，训斥女儿们没有男孩的蛮力，更是常常和村里说我家来历不明的人吵打得天地变色。

    自我记事起，我就厌着奶奶。父母和姨向我输送的也是一些她并不慈善的片断。她数落着我父母，喋喋不休，叹息我父亲不是她亲生的儿子终究放心不下；她怒气冲冲地撵儿女到地里，而他们早已疲惫难支；她一边吃着爷爷用米粮为她换回的零食，一边与村汉们恣意笑骂；她在村人的错愕里很优雅地叼起香烟；她一句话激恼得父亲砸出一屋子的狼籍；她饱受风湿折磨几近瘫痪，仍有气力刺激患脑瘤的爷爷她到底有着怎样的心肠？想着这些，我恨她了。

    的确，我们恨奶奶。然而这恨多少有些不彻底，搀杂着些许的犹豫。我们犹豫着该不该让这些记忆一起随她的尸身焚化，而再让另一些琐碎的画面任由哭声清洗得更明晰：为护犊她战斗得鲜血淋漓，为十几口人的一日三餐她顶着炎日在菜园里汗落如雨，深冬之夜她戴着老花镜一针一线缀补全家的旧衣烂袜，跌断腿后独守一屋清冷一日复一日拄杖遥望我们的归期大病了，也许预知不久人世，她拉着赶到病床前的我父母，整夜整夜依次数着孙子孙女们的名字，颤抖地交代后事——她渴盼一世希望见到孙儿迎娶才甘心瞑目九泉啊。

    我这样的奶奶！

    我孤独的奶奶！

    虽然，她曾有当村妇女主任的光辉，有桌上椅下为村人排解纠纷的威严，有村人嘘寒问暖的灿烂，有儿女们出息了的扬眉吐气，有在她静静入棺后众人的抚棺大哭，但我仍说：奶奶是孤独的。

    在机械地帮衬母亲料理奶奶的后事时，我就这么心情复杂地想着奶奶，想得我困惑且头痛欲裂。

    四

    往回走的路是时间隧道，也是乡间土路。人们走过池塘，走过菜田，走到我家。灵棚搭起，法事开鼓。在黄表香烟氤氲的味道里，在道士有板有眼的哼唱声中，看热闹的村人兴奋了。他们明显地羡慕奶奶生前享福死后荣耀，他们夸张地指点着孝子贤孙，他们无限感伤地慨叹着生命。我置身热闹的法事场景中，看着一切，木然。我知道这样的热闹还将继续几天，母亲小姨们苏醒了的悲伤也将延绵，但热闹是他们的，悲伤是她们的，忙和累才是我的，甚至累的感觉也轻，只留一脑子的恍然如梦。

    按着规定的程序，酒席继续着，热闹继续着。奶奶在唏嘘感叹和悲天呼地声中睡进了棺材。冰冷的棺材在我眼里那么不真实。奶奶被焚化缩小在一个光洁圆溜的小瓷坛，小瓷坛竟像一个工艺品。奶奶入土为安，她的坟不是一堆黄土，是乡间时兴的一角亭，有奶奶坐着的亭也是怎么看怎么像艺术品。为先人修亭在乡村是时尚，对我而言则是轻松。每年清明，我们也就没有了因坟头荒草凄凄而引发的记忆了吧？！

    就这样，当人们散尽，那个女人，那个也曾拥有着青春鲜活的女人我的奶奶，已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虚无的存在。周年后，灵屋和挽联化为灰烬，她与尘世的牵连将任由人们渐渐遗忘。而我们也还是我们，或许会在某个时日里语言轻淡地再次将她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