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宵酒醒何处雅境晓风残月

    如今满世界都唱一首歌：“郎君啊，你是不是冻得慌，你要是冻得慌，请对我十娘讲，十娘我为你做衣裳，”可怜当年杜十娘要如此粗浅俗不可耐，怕也难也以让太学生李甲将花柳情怀一担儿挑在她身上。当年那些名姬不仅是创造了一个阶层的文化，甚至是一个时代的文化负载者之一。她们可不是只会凭脸蛋或东南亚式的嗲声嗲气就能做三陪小姐，歌舞诗赋，棋琴书画，她们能进行最文化的精神交流。听听深为天台郡守唐仲友赏识的营妓严蕊所唱的鹊桥仙：“人间刚到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

    严蕊为唐仲友牵连受了朱熹的酷刑，差点送了命，后来平冤狱被开释，其中也由于大堂之上口占的那首卜算子打动了巡抚，才获从良。

    而和杜十娘年代相近，身世仿佛的齐景云，留下的绝唱如是：“一呷春醪万里情，断肠芳草断肠莺。愿得双泪啼为雨，明日留君不出城。”

    能让这些翘楚留下芳名的大多不是她们的美貌，红颜本易逝，何况那阵无有摄录相设备，也难以芳容再现，能不湮没的大多是才情性情，展现其风采的大多是那些文采飞扬的诗词歌赋。

    再听听柳永为她们唱的歌：“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如果换了当今的杜十娘，只怕再听不明白。

    没有生活在“唤取红巾翠袖”的辛弃疾时代，不曾红袖添香夜读书，只向往某种生活：清纯上弦月，柳丝如长发，水面光波如织，舟底细流潺潺，倚在船舷，趁兴而歌，但那歌声却不宜太流俗，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那个客不知是鲁直还是佛印，反正扣舷独啸：

    桂棹兮兰浆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当年插队在乡下，庄稼活累个臭死，却为家中那伙年轻人月夜品箫，和着洞箫在湖中唱着歌的幽境陶醉。觉新唱的是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庐隐她们那只小船上，在咿呀的浆声中，夹杂着欢情的低吟，和凄意的叹息，月白光清，银波雪浪动了沙的豪兴，她唱道：

    “十里银河堆雪浪，四顾何茫茫？这一叶孤舟轻荡，荡向那天河深处”

    我想象的那种惬意之境，只能如此唱，唱如此文皱皱的辞，才能相溶。

    那种轻飘飘的流行歌“被爱情伤透了心”的词儿实在不能移位。

    歌儿就象眼光一样，能快捷地暴露出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听唱歌常比听说话还能明白一个人的成色。我不是挑演员，不计较嗓音、音色、音准什么的，却对歌儿的选择，歌词的选择有一种天生的敏感。

    七十年代，我刚到了人地两生疏的矿区，住在井下工人集中的竖井沟。傍晚，有一小会儿闲空，就拉着二胡唱起古曲：苏武牧羊，曲子刚完，门外走进一个青年，比我年长，已经是“老工人”瘦脸上笑容可亲地和我聊天：从哪来的，你怎么会唱这歌？然后说：我在这儿住了几年了，突然听着竖井沟有人唱苏武牧羊，起先我还以为听错了，在这儿从来没人唱过，也多少年没听到这歌儿啦。我就想来认认是谁？由此说开去，滔滔不绝，以后成了莫逆之交。

    还有当年极盛一时的电影红楼梦，越剧吴音不好懂，但借了那唱词的魅力，将北方人立即吸引了，人人都会哼几句。“问紫娟妹妹的瑶琴今何在？”最后，某报社将电影里的唱段整理出来，印了一个小本子，非常受欢迎，比哪期报纸也抢手。

    一个字：雅。

    中国文化五千年史，还是以典雅见长。

    我虽然没赶上穿长衫的时代，但长衫里留下的精神还有一部分在t恤衫里。雅毕竟还是让人向往的层次。书香门弟成了中国人骄傲的出身。所以，尽管有祖辈父辈粗浅到为新生儿起不了名，却总要花钱请先生给后代起个雅名，寄托希望。

    不管人曾如何嘲弄挖苦文化人，归根结底还是无意识要向他靠拢。

    但雅究竟是什么？对我意味着什么？仅仅是文辞娴雅细腻、委婉多姿？我梳理一下留下划痕的典雅个性魅力，不管是对世俗生活恶对抗的齐景云辈，还是和官场恶习水火不容的被贬文官苏东坡，不管是赋性倜傥，狂逸不羁的柳永，还是大家族的反判们觉新觉民觉慧等人，或者是渐渐和社会唱起反调的庐隐，不管是红楼梦，还是杜十娘，都是为当时的道德教化政治伦理所不容的，逆反，抗争，叛道，离经，这些同雅气貌似风马牛不相及，如何水乳交溶？我想到了瞿秋白的油画，暗如磐石的背景，那么坚硬，似不可摧，而狱中秋白羸弱的体质似不胜一袭长衫，脸上那副圆圆的眼镜，贯穿于全身的那一种儒雅气似乎难以与那厚颜无耻的牢笼相对峙。但就是在那俊雅的气质中凝铸的认真，犀利，让人觉得他的反叛是有意识的，是真正明白透彻的叛逆。当然，最传神的是瞿秋白在刑场上说的那句文皱皱的话：此地甚好。轻轻一声，把一个野蛮的现成秩序穿得千疮百孔。

    三岛由纪夫说得一针见血：优雅就是犯禁。这“冒渎”才是名副其实的优雅，皇帝和御用文人的用笔再极尽修饰能事，也难称大雅，除非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我行我素，如唐明皇，如宋微宗，如李后主，其实江山并不曾丢的，正如歌儿里唱的，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姓什么又当如何？如今江山又姓什么？留不住的家天下，留住的是霓裳羽衣曲，是瘦金书，是一江春水向东流等名句。皇帝也可典雅，等他冒犯自己的帝位尊严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