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打造了一具很讲究的寿器。柏木的,刚做起很好闻,后来反反复复油了很厚的生漆,红色黑色,大头上描金彩绘着打幡的金童提炉的玉女,不好闻却很好看。爷爷看,孙子翠凤也来看。金童玉女中间是一个常见的图案,孙女又问这是什么?爷爷说,这是五福捧寿,五个蝙蝠连着个寿字,梅花篆字的“寿”就这样写。
爷爷,什么是寿?
爷爷笑了,白胡子擞得沙沙响:
可就是说么,真躺进去了,还有什么寿?
爷爷一笔一划地摸着那凸出的寿字纹络,摸着那打引魂幡的金童:
翠凤,将来能不能在爷爷的棺材大头前抹鼻涕?
翠凤忽眨着眼不敢回答,这么漂亮的棺材,怎么要抹鼻涕?
看到能说会道的小嘴终于被问住,爷爷又呵呵一笑。
过了两年,翠凤留全了头,要去上学了。爷爷死了。
翠凤看见的死是爷爷穿了一身带寿字的新袍新褂,闭着眼,睡在那只棺材里。
吊孝的人来了,摆了供品,烧上香,哭一气。有的有泪,有的没泪,有的会数念,数念的像唱一样有调韵。唯有一个女人哭的时候数念出了花儿,让爹生气了。这女人是爷爷的续闺女,翠凤的续姑姑。姑姑死了,翠凤没见到姑姑死的情景,只是觉得姑夫领了这个续姑姑来认了爷爷后,姑姑就再没露过面。姑姑死了,死是什么?翠凤钻心想一气,也没想明白。只觉得死是去了一个很黑的地方。
续姑姑来是尽女儿的心,给爷爷烧阳壮香,烧香的时候,脸上捂着一块白布哭,哭声含糊,伤心也含糊,话也含糊,偏偏让爹听到了一个要紧的词,他爹死了,长长短短。这个他爹用了几次,爹拉下脸来,说话声音也重了,他不用续姊妹烧阳壮香了,把这事交给翠凤:翠凤你去烧阳壮香,省得别人哭他爹。爹的声音比平常重了许多,翠凤你可留神看着,要让阳壮香断了,我打死你。
这一变化,爹是给续姑姑难看。翠凤不懂这些,只是听得心惊,她小腿跑着烧香倒没什么,只是发愁哭,她不会那样一板一眼地哭,她隐隐觉得爷爷已经听不到她的哭了,可还是怕在爷爷头前哭,哭不好,爷爷又会耍笑她。
想好了这样哭那样哭,真到了该哭的时候,翠凤却着急哭不出来,帮忙干活的长工们见小孙女烧香哭爷爷,觉得有趣,围来看热闹,这些人在附近看,翠凤害羞了,只是猫儿叫似的数念那么几句,连自己也听不见。
长工们就逗翠凤,学扮着她的声调说:爷爷,爷爷,你走了,你着急走什么?你的翠凤还没找下女婿婿呢,等给翠凤找个好女婿再走也不迟。
他们越这样说,翠凤越羞,翠凤越羞,他们越逗,逗来逗去,翠凤终于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这一笑可闯了大祸。正巧爹从跟前路过,听见她笑,伸手就要捞东西打。掌柜的脾气谁都知道,他手重,没个量,打一下,不定打成什么样。长工们紧着揽责任:二掌柜,翠凤奶牙还没退,她能省得什么?我们是逗她呢?一边解释刚才的笑话,一边给翠凤倒腾时间,让她跑开,避过爹的气头。
爹不由分数,拎起一根木棒朝翠凤喊:
你给我站住,今儿非打死你们这些不孝的女子们,老人白疼养你们一回。
爹瞪着眼,爹是两处气头并一处发作。翠凤吓死了,白着脸就往爷爷房里跑,那是她挨打时跑顺腿的地方。
爹赶过来,手中的棒子先从屁股上抽了一下,打得翠凤差点爬在地上,爷爷——,爷爷——。翠凤大声哭着,屁股上火辣辣地烧着。
翠凤站在那儿,不知道该往哪儿跑了,她一下子想到,爷爷不在屋里了,爷爷在棺材里。以后再挨打,没有人能救驾了。她哇哇地连着大声哭起来,爷爷——爷爷——,你不管我?
翠凤哭痛心了。
眼泪鼻涕糊一脸,翠凤拿手抓了一把,抹在棺材前。
天黑了,翠凤静静地坐在那儿,想爷爷,看到棺材大头上有自己的手印,她记起爷爷的话了,原来往棺材大头上抹鼻涕是要她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