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汾城包裹在祖宗辈的大槐树浓荫中,那种长种了百家姓的叶片,层层叠叠,当空遮了一把把伞盖。离开这座古城时,我听到了黄土高原从吕梁山奔涌而下的浩浩涛声,竟还听到几声清脆的啼哭,点缀其上。
尽管当我将她抱在怀里时,她的眉眼嘴唇都笑盈盈的。可她离开临汾的时候,她哭了。
这种哭声不是疼痛,不是饥饿,而像是一种呼吸,一种带了声音的呼吸,一种变换呼吸方式的始端剌激。
有点儿像刚刚离开母腹的宣言,用哭声告别,用哭声报到。
小女孩肌肤白白的,薄薄的,半透明色,映得出皮肤下的纤细的筋络。睫毛上的泪珠晶亮晶亮,扑倏倏落下来映成七彩色。倒像是这啼哭让世界更明亮了,声色更浓了。
铿铿锵锵的一阵金属颤抖急速传递过后,火车在她的哭声中徐徐起步,钢铁声与哭声一起与这个城市分离,风来了,田野来了,山来了。
这女孩子一定有情分,善感动,是个小小降珠仙子。她果真眉长长如黛,眼稍长长翘挑,眼睛水里泡着,双眼皮刻出来似的,清清爽爽。从这眸子里看到的自己,也率真了几分。
真惜人,我很想抱一抱她,我逗她开心了,拍手邀她,也许我有缘份。她嘎嘎笑着,像天使一样飞来。白嫩的胳膊腿儿一下子搂着我,一种天真温馨的交流通过肢体语言让我感觉得到了。
这孩子,生下来几个月就不愿离开了,还对这座城挺有情义的。
我本来想问他们是到临汾来探亲还是出门去?这下似乎明白了。她是生在尧天舜地的,我一边举起她来,逗着她,一边亲着她的脸说,那当然不愿离开了,这儿是根,大根么,几千年的根,你说呢,小公主?
女孩子笑盈盈的,身上飘着淡淡的香味儿。这种香味儿与我过去闻到的一种清味儿极和谐,一种很生命的味儿,嫩嫩的味儿。
我将城里买的一只青玉牛找出来,送给女孩子玩儿。清凉凉的,可以降温。孩子拿了,在脸上绵润着,爱不释手。
这个小牛倒很可爱的。
我说,来临汾总要带一件牛。临汾又叫牛城,古城的四个角落里都卧着牛呢。我还讲了牛与临汾城的一段传说。牛虽然也很古,却是生生不息的图腾。
女孩子的妈妈恰巧也属牛。
那我的女儿不想离开这座城也就对了。更有来由了,这是她出生的地方。也是她妈妈的属象城。
女孩子咯咯笑了,她起来更亲,两只眼睛成了月牙儿。
生活的鲜活,生命的鲜活,如花朵一样绽放着。
笑声中,她尿了,妈妈起身为她换尿布。他们的行李大箱小包的,却是要搬迁的模样。怪不得他们说的是离开。
这个城市古的比故宫还要古,那些尧。舜、禹的文字随处可见,就像拉家常。洪荒时代,这儿却是一支大摇篮,摇出过龙呀华夏呀,可如今这只摇篮老了,成了一只陈列品,需要时时勤拂拭,才能不使惹尘埃。它摇不动了,稳坐在陈年的记忆里,它还能记着眼前的事,记着不久前一个女孩子的出生么?若干年后再见,那些古老的街巷里,那些掉渣的砖瓦,还能记着这个女孩子呼吸生命的啼哭?过街鼓楼的楹联匾额,还能认出她打量世界的初始眼光?
孩子的头发稀稀的,我逗孩子,你的这么几根头发,将来怎么扎辫子?
不少呢,足有四十根。
她爸爸也风趣。
交谈中才知道,孩子三个月的时候,发热了,一着急按着成人的剂量喂了药,一连睡了七天不睁眼,落几根头发这是最小的代价了。
孩子一切都是稚嫩的,如何负荷得起成人的陈重。
夜里,妈妈将她放在车窗前的茶几上,她就那样枕着一块毛巾,晃晃悠悠睡去了。这个小小的睡美人,像小猫一样一动不动,轻轻地呼吸着,列车的冲刺与变道,她都浑然无觉,不必担心她会从小方桌上滚落下来。平阳、临汾;定阳、介休;晋阳、太原;魏榆,榆次、娘子关一人古名一个现名,并列着,梦里走了许多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