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的高杯,三十年的陈酒。
青衣白袜的中年人,倒了四杯酒。
龙五微笑道:“你一个人要做三个人的事,就也得喝三个人的酒。”
柳长街道:“这是好酒,三十个人的酒我也喝。”
他的酒量很不错,喝得很快。
所以他醉了。
最容易醉的,本就是酒量又好,喝得又快的人。
忽然间,他已像一滩泥般,在椅子上滑了下去。
龙五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他,仿佛在沉思。
屋子里飘动着酒香,外面还是很安静。
过了很久很久,龙五忽然道:“问。”
蓝天猛立刻走过来,一把揪起柳长街的头发,将半壶酒倒在他脸上。
酒有时反能令醉人清醒。
柳长街居然睁开了眼睛,失神地看着他。
蓝天猛道:“你姓什么?叫什么?”
“姓柳,叫柳长街。”柳长街说话的时候,舌头似已比平时大了两倍。
“你是在什么地方生长的?”
“济南府,杨柳村。”
“你是跟谁学武的?”
“我自己。”柳长街吃吃的笑着:“谁也不配做我的师傅,我有天书。”
这并不完全是醉话。
世上本就有很多湮没已久,又忽然出现的武功秘籍。
蓝天猛再问:“你的武功最近才练成?”
“我已经练得够快了,我一点也不笨。”
“这次是谁叫你来的?”
“我自己。我本来想杀了龙五的。”柳长街忽然大笑,道“杀了龙五,我就是天下第一个有名的人了!”
“你为什么没有出手?”
“我看得出”
“你看得出你杀不了他?”
“我一点也不笨,”柳长街还是在笑“能做天下第二个大人物也不错他居然请我坐,请我喝酒,他也看得出我有本事。”
蓝天猛还想再问,龙五却已摆了摆手:“够了。”
“这个人怎么样?”
龙五脸上又露出疲倦之色,淡淡道:“他喝酒喝得太多。”
蓝天猛点点头,突然一拳打在柳长街肋骨上。
星光灿烂,圆月如冰盘。
柳长街忽然被一阵剧痛惊醒,才发现自己竟已被人像风铃般吊在天香楼外的飞檐下。
七月的晚风中,已有凉意。
凉风吹在他身上,就像是刀锋一样。
他全身的衣服都已碎裂,连骨头都似已完全碎裂,嘴角还在流着血,流着苦水,又酸又苦。
他身上也一样,满身都是鲜血和呕吐过的痕迹,看来就像是条刚被人毒打过一顿的野狗。
天香楼里的灯火已经熄灭,对面的店铺已上起了门板。
龙五呢?
没有人知道龙五的行踪,从来也没有人知道。
没有光,没有人,没有声音。
长街上留着满地垃圾,在夜色中看来,丑陋、愚笨而破碎,就正像是被吊在屋檐上的柳长街一样。
一个人出卖了自己,换来的代价却是一顿毒打,他心里的滋味如何?
柳长街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叫、大骂:“龙五,你这个狗养的,你这个”
他将自己知道的粗话全都骂了出来,骂的声音真大,在这静寂的深夜里,连十条街以外的人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突听远处有个人拍手大笑道:“骂得好,骂得痛快,骂得真***痛快极了。”
笑声和蹄声是同时传过来的,接着,就有三匹快马冲上了长街,急驰而来,骤然停在屋檐下。
第一个骑在马上的人仰面看着柳长街,大笑道:“我已很久未曾听见过有人敢这样骂那狗养的了。你千万要接着骂下去,千万不要停。”
这人浓眉如剑,满脸虬髯,看来很粗野,一双眼睛却是聪明人的眼睛。
柳长街盯着他,道:“你喜欢我骂那个狗养的?”
虬髯大汉笑道:“喜欢得要命。”
柳长街道:“好,放我下去,我再骂给你听。”
虬髯大汉道:“我就是来救你的。”
柳长街道:“哦?”虬髯大汉道:“听见了你的事,我就马不停蹄地赶来。”
柳长街道:“为什么?”
虬髯大汉傲然地道:“因为我知道龙五吊在屋檐上的人,除了我之外,是决没有第二个人敢救他下来的。”
柳长街道:“你认得我?”
虬髯大汉道:“以前不认得,但现在你已是我的朋友。”
柳长街忍不住又问:“为什么?”
虬髯大汉道:“因为现在你已是龙五的对头。无论谁做了龙五的对头,都是我的朋友。”
柳长街道:“你是谁?”
虬髯大汉道:“孟飞。”
柳长街动容道:“铁胆孟尝,孟飞?”
虬髯大汉仰面大笑,道:“不错,我就是那个不要命的孟飞!”
除了不要命的人之外,还有什么人敢跟龙五作对?
柳长街坐在那里,只觉得自己就像是粽子,全身都被裹了起来,裹得紧紧的。
孟飞就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忽然挑起拇指,道:“好,好汉子!”
柳长街苦笑道:“挨打的也算好汉子?”
孟飞道:“你居然没有被那些狗养的打死,居然还有胆子骂他们,你就是好汉子!”
他又用力握起了拳,一拳打在桌子上,恨恨道:“我本该将那些狗杂种一个个全都活活捏死的。”
柳长街道:“你为什么不去?”
孟飞叹了口气,道:“因为我打不过他们。”
柳长街笑了:“你不但有种,而且坦白。”
孟飞道:“我别的好处也没有,就是有种敢跟龙五那狗养的作对。”
柳长街道:“所以我奇怪。”
孟飞道:“奇怪什么?”
柳长街道:“他为什么不来杀了你?”
孟飞冷笑道:“因为他要表示他的气量,表示他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不屑跟我这种人一般见识。其实他只不过是个狗养的。”
柳长街道:“其实他也不是狗养的,其实他连狗都不如。”
孟飞大笑:“对!对极了!就凭这句话,我就敬你三百杯!”
他大笑着,叫人摆酒,又道:“你安心在这里养伤,我已替你准备了两种最好的药。”
柳长街道:“其中有一样就是酒?”
孟飞大笑,道:“一点也不错,一杯真正的好酒,无论对什么人都有好处的。”
他看着柳长街,忽又摇了摇头:“可是在你这种情况下,一杯酒就不会对你有什么好处了,那至少要三百杯才能有点效。”
柳长街也不禁大笑:“除了酒之外,还有一样是什么?”
孟飞没有回答,也已不必回答。
外面已有人捧着酒走了进来,是六个女人,六个又年轻、又漂亮的女人。
柳长街的眼睛亮了。
他喜欢漂亮的女人,这一点他并不想掩饰。
孟飞又大笑,道:“你现在总该明白了吧,一个真正的好女人,无论对谁都有好处的。”
柳长街笑道:“可是在我这种情况下,一个女人就不会对我有什么好处了,那至少要六个女人。”
孟飞看着他,忽然叹道:“你不但坦白,而且真的有种。”
柳长街道:“哦?”孟飞道:“要对付这么样六个女人,也许比对付龙五还不容易。”
孟飞有一点没有错。
酒和女人,对柳长街竟真的很有好处,他的伤好起来好像比想像中快得多。
孟飞也有一点错了。
要柳长街去对付龙五,虽然还差了一点,可是他对付女人却的确有一手。
很少有人能看得出,他在这方面不但很在行,而且简直已可算是专家。
现在孟飞已是他的好朋友。他们最愉快的时候,就是一面拥着美女喝酒,一面大骂龙五的时候。
他们还有听众。
这地方所有的人,都是龙五的对头。只要是吃过龙五亏的人,只要还没有死,孟飞就会想法子将他们全都请到这里来,用最好的酒和最好的女人款待他们,然后再送笔盘缠让他们走。
“孟尝”这两个字就是这么样来的,至于“铁胆”两个字,那意思就是不要命——只有不要命的人,才敢和龙五作对。
酒喝得越多,当然也就骂得越痛快。
现在夜已深,昕的人已听累了,骂的人却还是精神抖擞。
屋里已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们已喝了十来个人的酒。
柳长街忽然问孟飞:“你也被他们毒打过?”
孟飞摇摇头:“没有。”
柳长街道:“你跟他有杀子之仇?夺妻之恨?”
“也没有。”
柳长街奇怪了:“那你为什么如此恨他?”
孟飞道:“因为他是个狗养的。”
柳长街沉默了一阵子,忽然道:“其实他也不能算是个狗养的。”
孟飞笑道:“我知道,他比狗还不如。”
柳长街又沉默了一阵子,忽然笑了笑,道:“其实他比狗还要强一点。”
孟飞瞪着他,瞪了半天,总算勉强同意:“也许强一点,但最多只强一点。”
柳长街道:“他至少比狗聪明。”
孟飞也勉强同意:“世上的确没有他那么聪明的狗。”
柳长街道:“连‘狮王’蓝天猛那种人,都甘心做他的奴才,可见他不但本事很大,对人也一定有很好的时候,否则别人怎么会甘心替他卖命。”
孟飞冷冷道:“他对你并不好。”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其实那也不能怪他。我只不过是个陌生人,他根本不认得我,又怎么知道我是真的想去替他做事的。”
孟飞突然一拍桌子,跳起来,瞪着他,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把你揍得半死,你居然还在替他说话?”
柳长街淡淡地道:“我只不过在想,他那么样对我,也许是有原因的。他看来并不像是完全不讲理的人。”
孟飞冷笑道:“你难道还想再见他一面,问问他是为什么揍你的!”
柳长街道:“我的确有这意思。”
孟飞恨恨地瞪着他,突然大吼:“滚,滚出去,从后面的那扇门滚出去!滚得越快越好!”柳长街就站起来,从后面的门走了出去。
这扇门很窄,本来一直是栓着的,门外却并不是院子,而是间布置得更精致的密室,里面非但没有别的门,连门帘都没有。
可是里面却有两个人。
龙五正斜倚在一张铺着豹皮的软榻上,闭目养神。那青衣白袜的中年人正在一个红泥小火炉上暖酒,蓝天猛却居然没有在。
柳长街一推门,就看见了他们。
他并没有怔住,也并没有吃惊。这惊人的意外,竟似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龙五也已睁开眼,正在看着他,嘴角居然露出了一点微笑,忽然道:“我现在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出名了。”
柳长街在听着。
龙五微笑道:“练武已经是件很费功夫的事,女人更费功夫。这两件事你都做得不错,你哪里还有功夫去做别的事?”
柳长街忽然也笑了笑,道:“还有样你不知道的事,我做得也不错。”
龙五道:“什么事?”
柳长街道:“喝酒。”
龙五笑道:“你喝得的确很多。”
柳长街道:“可是我醉得并不快。”
龙五道:“哦?”柳长街道:“今天我喝得比那天更多,可是我今天并没有醉。”
龙五忽然不笑了,眼睛里又露出刀锋般的光,刀锋般盯在他脸上。
柳长街也静静地站在那里,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龙五忽然道:“坐,请坐。”
柳长街就坐下。
龙五道:“看来我好像低估了你。”
柳长街道:“你并没有低估我,只不过有点怀疑我而已。”
龙五道:“你是个陌生人。”
柳长街道:“所以你一定要先查明我的来历,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龙五道:“你的确不笨。”
柳长街道:“我说的若不假,你再用我也不迟;我说的若是假话,你再杀我也一样。因为我反正一直都在你的掌握中。”
龙五道:“哦?”柳长街道:“孟飞去救我,当然也是你的安排,他去得太巧。”
龙五道:“你还知道什么?”
柳长街道:“我还知道,像你这样的人,一定会需要几个像孟飞这样的对头。对头能替你做的事,有时比朋友还多得多他至少可以打听出一些你的朋友们永远打听不出的消息。”
龙五叹了口气,道:“看来你非但不笨,而且很聪明。”
柳长街并没有否认。
龙五道:“你早已看出我跟孟飞的关系,也早已算准我会来?”
柳长街道:“否则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等?”
龙五道:“那天你也根本是在装醉的。”
柳长街道:“我说过,我的酒量也很不错。”
龙五冷冷道:“但有件事你却错了。”
柳长街道:“你认为我今天不该告诉你这些事?”
龙五点点头:“聪明人不但会装醉,还得要会装糊涂。一个人知道的若是太多,活着的日子就不会太多了!”
柳长街却笑了笑,道:“我告诉你这些事情,当然有很好的理由。”
龙五道:“你说。”
柳长街道:“你再来找我,当然已查明我说的不是假话,已准备用我。”
龙五道:“说下去。”
柳长街道:“你要杜七他们去做的事,当然是件大事,你当然不会要一个糊涂的醉鬼去做。”
龙五道:“你说这些话,就为了要证明你能替我做好那件事?”
柳长街点点头,道:“一个人到了三十岁,若还不能做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以后只怕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龙五凝视着他,苍白的脸上又露出微笑,忽然问道:“你还能不能再陪我喝几杯?”
酒又摆上,早已温好了的酒。
龙五举杯,缓缓道:“我一向很少喝酒,也一向很少敬别人酒,但是今天我要敬你三杯。”
柳长街眼睛里已不禁露出兴奋感激之色。龙五居然肯敬别人酒,这的确不是件容易事。
龙五饮尽了杯中酒,微笑着道:“因为我今天很高兴,我相信你一定能替我去做好那件事。”
柳长街道:“我一定尽力去做。”
龙五道:“那不但是件大事,也是件极危险、极机密的事。”
他的表情又变得很严肃:“我那天那样对你,并不完全是因为怀疑你。”
柳长街在听,每个字都听得很仔细。
龙五道:“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是在替我做事,所以我一定要别人都认为你已是我的对头,而且恨我入骨。”
这正是周瑜打黄盖,是苦肉计。
柳长街当然懂;但有一点他却不懂:“这件事难道连蓝天猛都不能知道?”
龙五点点头:“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你的危险就越少,成功的机会却大了。”
柳长街忽然发现他真正信任的只有两个人——这青衣白袜的中年人和孟飞。
龙五道:“你以前也说过,我这人非但没有朋友,甚至已连仇敌都没有。”
柳长街记得:“我说过。”
“可是你错了,”龙五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我不但有个朋友,有个仇敌,还有个妻子。”
柳长街动容道:“他们是什么人?”
龙五道:“不是他们,是她。”
柳长街不懂。
龙五道:“我的朋友,我的仇敌,和我的妻子,就是同一个人。”
柳长街更不懂,却忍不住问:“她是谁?”
龙五道:“她叫秋横波。”
柳长街耸然道:“秋水夫人?”
龙五道:“你也知道她?”
柳长街道:“江湖中只怕已没有人不知道她。”
龙五冷冷道:“但你却一定不知道她本来是我的妻子。”
柳长街道:“现在呢?”
龙五道:“现在我们虽已不是夫妻,看来却还是朋友。”
柳长街道:“其实”
龙五苍白的脸已变为铁青:“其实她早已恨我入骨。她嫁给我,就是为了恨我!”
柳长街还是不懂,却没有再问——像龙五这种人的秘密,无论谁都最好不要知道得太多。
龙五不但已闭上了嘴,而且已闭上了眼睛。
他也不愿说得太多、太激动,过了很久,才慢慢地问道:“你有没有见过我出手?”
柳长街道:“没有。”
龙五道:“你知不知道我的武功究竟如何?”
柳长街道:“不知道。”
龙五还是闭着眼睛,却慢慢地伸出了手。
他的手苍白而秀气。
他的动作很慢,慢慢地往空中一抓。
就像是奇迹般,那红泥小火炉中燃烧着的几块炭,竟突然飞了起来,飞到他手里。
他的手慢慢的握紧,握紧了这几块炽热的红炭。
等他的手再摊开时,炭已成灰,灰已冷。
龙五淡淡道:“我并不是在你面前炫耀武功,只不过告诉你两件事。”
柳长街没有问,他知道龙五自己会说的。
龙五果然已接着道:“我虽有这样的武功,却还是不能自己出手。”
他凝视着掌中的冷灰:“我们之间的情感,已如这死灰一样,是决不会复燃的了。”
这的确是件很奇特、很有趣的事,其中牵涉到的,又是两个最不平凡的人。
一个是天下英雄第一的男人,一个是世上最神秘、最美丽的女人。
柳长街的见闻虽不广,却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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